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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書 Inktalez
消毒水的氣味像根生鏽的鐵絲刺進鼻腔時，我正盯着天花板上斑駁的牆皮。那些捲曲的碎屑如同潰爛的皮膚，在日光燈下泛着青灰。靜脈注射管在眼前晃蕩，像條冰涼的蜈蚣鑽進我青紫的手背，藥液墜落的滴答聲與監護儀的波動聲交織成網，勒得我太陽穴突突直跳。
走廊突然傳來高跟鞋敲擊地磚的脆響，十七年來始終如一的茉莉香精味先於人影飄進病房。這味道讓我想起被遺棄那夜的雪，也是這樣冰冷刺鼻的香氣裹挾着嬰兒的啼哭，在福利院生鏽的鐵門前碎成滿地玻璃渣。
「小夏……」
塗着裸色指甲油的手掀開藍色隔簾，精心燙卷的栗色髮絲垂在Dior套裝肩頭。她無名指上的鑽戒在日光燈下折射出十字型光斑，像把鋒利的手術刀刺進我視網膜。我下意識蜷起手指，卻碰倒了床頭櫃的玻璃杯。
水晶杯墜地的瞬間，血珠順着掌紋滾落，在雪白被單上炸開猩紅的花。那些細碎的玻璃渣扎進掌心，反而讓我想起八歲那年咬碎的生日蛋糕——福利院媽媽攢了三個月廢品換來的廉價奶油，混着汽油味在喉嚨里結成硬塊。
「當年您讓護士把我扔在福利院台階時，怎麼不記得自己生過孩子？」我笑着看血珠在床單洇出暗紅的雲，疼痛讓聲帶發抖，卻抵不過心臟被撕開的鈍痛。窗外陰雲壓得很低，鉛灰色天光勾勒出她僵硬的假睫毛輪廓，像具精緻的瓷娃娃突然裂開釉面。
她突然跪在地磚上，香奈兒鏈條包砸出悶響。精心保養的手抓住我病號服下擺，鑽石腕錶硌得我膝蓋生疼。「媽媽得了尿毒症，醫生說直系親屬移植成功率最高……」她的聲音像浸了蜜的毒藥，每個字都在空氣里凝成冰棱，「只要你肯捐腎，媽媽馬上接你回家。」
冷風掀開窗簾灌進來，我盯着她後頸新做的光子嫩膚痕跡。十七年前那個雪夜，這個裹着貂皮大衣的女人把渾身青紫的嬰兒塞給值班護士時，後頸也有塊蝴蝶狀胎記。此刻那枚胎記被昂貴的美容儀淡化成淺褐色陰影，如同她眼底轉瞬即逝的愧疚。
「您還記得福利院後面的垃圾場嗎？」我掰開她塗着護手霜的手指，血漬染髒了珍珠美甲，像極了當年火場裡飛濺的火星，「八歲那年，您派來的私家偵探找到我。他說只要我死在火災里，夏家繼承權就歸弟弟了。」
她癱坐在地的表情像被按了暫停鍵的提線木偶，髮膠固定的髮絲紋絲不動。我扯開病號服，胸腹交錯的疤痕在冷空氣里泛起雞皮疙瘩。那些蜈蚣般的凸起從鎖骨蔓延到肚臍，記錄着十六歲那場人為的煉獄——縱火犯澆汽油時，我正抱着福利院媽媽用三個月廢品錢換來的生日蛋糕。
監護儀突然發出刺耳鳴叫。我扯掉手背的輸液針，血線飈濺在她蒼白的臉頰，像潑灑的硃砂畫。「現在您要我的腎？」玻璃碎渣扎進腳底也渾然不覺，我揪住她衣領的手背暴起青筋，「不如把我剮了熬湯？畢竟夏太太連親骨血都能做成墊腳石。」
她精心描繪的唇線開始扭曲，香奈兒口紅暈染成猙獰的傷口。走廊傳來紛亂腳步聲時，我鬆開手輕笑：「保安來得真快，是您提前安排好的？」染血的手指划過她顫抖的嘴角，「告訴您個秘密——去年替弟弟頂酒駕肇事時，我的腎早就被鋼管刺穿了。」
珍珠項鍊崩落滿地，滾進床底積灰的角落，像散落的謊言鑽進陰影。我望着她被保鏢攙走的背影，突然想起十六歲雨夜。黑車碾過水窪濺濕我撿廢品的麻袋，后座少年咬着金箔包裝的巧克力，眉眼與她如出一轍。他隨手扔出的巧克力包裝紙，在泥水裡泛着和鑽戒一樣的冷光。
寒風裹着消毒水味在病房盤旋，監護儀的警報聲漸漸弱成耳鳴。我蜷縮在染血的床單里數心跳，直到枯槁的手輕輕覆上我眼帘。「丫頭，」福利院媽媽圍裙上還沾着食堂的油煙味，「把玻璃碴子吐出來。」
血鏽味在齒間蔓延，我死死咬住嘴裡的玻璃碎片。這是她當年教我活下去的第一課——被遺棄的嬰兒若不會哭，就學會把眼淚咽成玻璃渣。直到她布滿凍瘡的手掰開我下巴，混着油煙味的嘆息落在耳畔：「當年裹着你的羊絨毯，我賣了三百塊。」她渾濁的眼珠映出我扭曲的笑，「夠買三罐奶粉呢。」
床單上的血漬漸漸凝固成暗褐色，像極了我被遺棄那夜的雪。監護儀的綠光在牆壁投下詭譎的波紋，而十七年前與今夜的重疊處，始終飄蕩着那縷不變的茉莉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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