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第七百四十二遍唱完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Emily坐在床邊,雙腳輕輕晃動,像個無憂無慮的小女孩。但她那雙眼睛,卻像沉在深海裡的異物,靜靜地、無聲地凝視我。
「今天唱得很好,爸爸。」她說。語氣平靜得過頭。
我笑不出來,只是坐在椅子上喘氣,感覺肺部像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緊緊壓著。
「那……是不是最後一遍了?我們可以休息一下了?」
Emily搖頭。「還有一遍。」
我嘆了一口氣。「Emily……」
「不是我要的。」她打斷我,聲音比平常低了一個八度。「是他們。你知道的,爸爸。他們一直在數,不能停下來。」
我感到頭皮發麻。她不是在威脅我,也不是像過去那樣撒嬌。那是一種冷靜得不帶人味的語氣,像醫生在報告一個病人已經無法救治的現實。
我看著她,試著找回那個屬於「我女兒」的細節——一點稚氣、一點不成熟、一點童趣。但她坐得筆直,手指交疊放在膝上,眼睛沒有閃爍,嘴角沒有動靜。
她就像是一個等待開場的主持人,只差音樂響起。
「妳……還記得我們去海邊玩的那次嗎?」我試著喚回那個熟悉的Emily。「妳埋在沙子裡說自己是寄居蟹,結果全身癢了一整天……還一直跑來叫我幫妳抓癢……」
她眨了眨眼,語調平緩地說:「那是她的回憶,不是我的。」
「什麼意思?」
她站起身。身體動作協調得近乎不自然,每一步都像被繪製出來。那不是一個孩子的身體語言,那是某種經過無數次調校的模仿產物。
她走到牆邊,舉起右手食指,在牆上輕敲三下,節奏非常明確:短、短、長。
「他們說你快記得了。」她說,「你唱得越久,就越靠近聲音真正的樣子。」
「真正的樣子……?」
「聲音不是你以為的那種聲音,爸爸。」她轉過頭來,臉上掛著幾乎虛假的微笑。「聲音是一種形體,只是我們太習慣當它是空氣裡的震動。其實,它一直都有身體。」
我覺得自己快吐了。我突然有一種被什麼東西聽見的感覺。不是我在聽這些話,而是我在被聽見,被閱讀,被剖開。
第二天下午,我回到Graves的工廠。
我想逃,真的。我甚至想過帶著Emily去醫院、或直接把整棟房子燒了。但這樣做有什麼用?她早就不是我熟悉的那個孩子了。她是什麼?是容器?是指揮?還是……某種聲音的化身?
我需要答案。
我推開工廠的門時,感覺不是走進一間屋子,而是走進了……一種停滯的時間。
空氣像被抽乾過,密度變得不對勁,連腳步聲都無法在地板上落實。我可以看見自己動作的延遲,就像這裡的空氣不是用來傳遞聲音的,而是用來儲存記憶的。
所有機器還在運作,但全都保持在一種「無聲運行」的狀態。螢幕閃爍,顯示器發出綠光,譜圖掃描來回游走,卻沒有聲音,連電風扇的轉動都像是被無形膠膜包裹。
Graves坐在控制台前,背對著我,一動不動。
「Graves……?」
他沒有回應。
我緩步靠近,在距離他一公尺時就聞到了焦灼與蛋白質腐壞混合的氣味,像是高溫炙燒肌肉後留下的化學碎片。
他還活著的時候,一定經歷了極長時間的痛苦。
他的身體整個朝內側崩塌,骨骼像被人從皮膚底下抽走了一樣,整具軀體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塌陷狀態。胸骨凹陷,腹部下陷,像一個被反向折疊的空殼。
他的雙耳已經爆裂,耳孔中冒出的是黑色、乾涸的結晶體——不是血,而是像煤渣與玻璃碎片融合的東西,一碰即碎,內部閃爍著微弱的銀光。
嘴巴張開到極限,下顎幾乎與鎖骨貼齊,下巴的皮膚被撕裂、黏著在頸部,看起來就像有人強迫他「嘶吼到聲帶爆炸」。
但這一切都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他的喉嚨裡還在震動。
那不是生命跡象,而是一段聲波的殘響,像是他體內殘留的頻率正在重複播放最後一段旋律。
我靠近他的嘴巴時,真的聽見了那個聲音——不是人聲,也不是音樂,而是一段由「空氣在他喉嚨內部顫抖」產生的節奏。
節奏正好對應我昨晚唱的第七百四十二遍。
他死了,但他還在「唱」。
我退後一步,撞上控制台。桌上擺著他最後用過的音頻資料夾,其中一頁上的螢光筆標記處顫抖著跳動。
我低頭看見他用血寫下的句子:
「聲音要成為形體,人就要碎裂。」
我頭皮發麻,腳步癱軟。
這時我才注意到他的十指。
每一根手指都斷裂,但不是被切斷——而是從關節處像螺旋般被扭開,骨頭在外,指甲嵌入手掌。他顯然是用自己的手在牆上刻下最後那句話。
那是一道粗糙的爪痕線:
「七百四十三,是一道門。」
牆上除了血與文字,還有其他的痕跡。
用紅墨水潑灑出的圖案,在地板上散開成一種幾何結構——三圈同心圓,中間交錯八道線條,彷彿是古代儀式中獻聲用的封音陣。
我望著那陣圖,忽然意識到:
他最後不是在反抗聲音——他是在試著封印它。
但失敗了。
Emily已經在房間等我,牆上不再是蠟筆塗鴉,而是被刀子劃開的記號——密密麻麻的線條組成複雜陣列,像一個音樂盒內部的齒輪系統,只是這些齒輪不是金屬,而是空間本身的紋理。
「他死了,是嗎?」Emily說。
「……」
「他以為可以關掉聲音。可他忘了——聲音不是從外面來的。它是從人裡面長出來的。」
我退了一步。
「妳還是我的女兒嗎……?」
她沒有回答。
只是緩緩地從牆角站起身,對我微笑——但那笑容像玻璃面具,完全沒有牽動表情的肌肉。眼神空洞、嘴唇輕啟。
「唱吧,爸爸。」她說。「這是第七百四十三遍。」
牆震動起來。不是地震,而是牆壁自己發出一種低頻共鳴聲,像是某種巨大樂器正在共鳴校準。
從裂縫中,一道影子伸出來。
不是手,不是腳,是一種聲音的形狀——細長、半透明、在空氣中震顫的波形,像什麼東西正在試著從另一個維度「進入」。
我站在那裡,雙手顫抖,喉嚨發乾,卻突然意識到:
我知道接下來那段旋律是什麼了。
我從來沒唱過那個結尾。
但我記得它。
就像它一直在我體內生長、等待被釋放。
我張開嘴,發出第一個音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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