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勒带来的消息零碎、含糊,像鬼市里那些来路不明的瓦片。城东有处故齐王别苑,早已荒废多年,人称“百鬼园”,如今荒草丛生,久无人迹,但近来常有“夜猫子”出没,行踪诡秘。结合我画出的那个墨影的衣角上,一种不易察觉的、类似某种枯萎藤蔓的暗纹——我曾在宫中旧档的图谱里见过,是王府规制中也可能用到的的装饰母题——我们把目标锁定在了那里。
一个墨点,可能只是巧合。但当墨点连成线,指向同一个阴森的所在时,恐惧也变成了某种不得不去求证的冲动。我甚至没想过自己会有这种“勇气”,也许只是被逼到了绝境,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入夜,长安城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我和磨勒像两道真正的影子,避开巡夜的武侯和更夫,悄无声息地潜行至百鬼园外。高大的围墙早已残破,月光惨白,照着断壁残垣,投下张牙舞爪的黑影。空气里弥漫着腐烂草木和陈年灰土的气息,阴冷得刺骨。
磨勒做了个手势,示意我跟上。他动作轻盈得像只狸猫,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总能找到最完美的阴影和掩体。我跟在他身后,心脏在胸腔里乱撞,手心全是冷汗,下意识地又捻了捻指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炭块的砂砾质感,以及更深层、洗不掉的墨痕记忆。
这故齐王别苑比我想象的还要大,还要荒凉。亭台楼阁大多已经坍塌,只剩下模糊的轮廓。枯死的树木枝杈虬结,在夜风中摇曳,发出呜呜的怪响,像是某种哀嚎。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没过膝盖的荒草里,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什么。
在一处半塌的廊庑下,我停住了脚步。借着微弱的月光,我看到廊柱上残留着一些模糊的刻痕。不是寻常的花鸟纹饰,线条扭曲、怪异,透着一股邪气……我的心猛地一跳!这刻痕,这风格,和我修复的那幅《异兽图》如出一辙!虽然风化严重,但我画师的眼睛不会认错!
“看。”我压低声音,指给磨勒看。
磨勒凑近,黝黑的脸在月光下看不清表情,但那双锐利的眼睛眯了起来,仔细审视着那些刻痕。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示意继续深入。
这里果然有问题。我的手指忍不住在空气中模仿着那些诡异的线条,一种混合着恐惧和某种病态好奇的情绪在心底滋生。
就在这时,前方不远处的假山后面,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还有压抑的交谈声。
是墨影!
磨勒反应极快,一把将我拽到一丛茂密的灌木后面,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们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
两道黑影从假山后绕了出来,正是那种我画过的打扮,行动间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警惕。他们在低声说着什么,距离太远听不清,但那阴冷的气息却仿佛穿透了夜色,直逼过来。我甚至能感觉到袖口那块墨渍又开始冰冷刺骨,像是在回应同类的靠近。
幸好,那两个墨影似乎只是例行巡逻,并未发现我们,很快就朝着另一个方向走远了。
直到他们的脚步声彻底消失,磨勒才松开我,示意继续前进。我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穿过一片早已干涸,只剩淤泥和枯枝的荷花池,眼前出现了一座相对还算完整的殿宇,虽然屋顶塌了大半,墙壁也布满裂痕,但依稀还能看出当年的宏伟。一股比别处更加浓郁的、混合着血腥和某种化学药剂般的刺鼻气味,从殿宇的破洞门窗里飘散出来。
“小心。”磨勒只说了两个字,拔出了腰间那把样式古朴的短刃。刀刃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微光。
我们放轻脚步,像做贼一样靠近那座半塌的殿宇。越靠近,那股怪异的气味越是浓烈,还夹杂着一种……低沉的、仿佛来自胸腔深处的、断断续续的嗬嗬声。
透过一处墙壁的巨大裂缝,我们向内窥视。
殿内空旷而破败,蛛网遍布,地上散落着碎裂的砖瓦和木料。月光从屋顶的破洞洒下,照亮了大殿中央的情景——
我瞳孔猛地收缩,几乎要叫出声来,被磨勒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
大殿中央,一根残存的巨大立柱上,缠绕着手臂粗细的铁链。铁链的另一端,锁着一个……东西。
那东西勉强能看出人形,但整个身体已经严重扭曲变形。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泛着油光的墨黑色,上面布满了虬结的、类似筋脉的凸起,还在微微搏动。它的四肢异常粗壮,关节处甚至长出了骨刺,指甲又长又黑,深深抠进地面。它的头颅低垂着,看不清面容,只能听到喉咙里发出那种断断续续、充满痛苦和暴戾的嗬嗬声。
是活俑!
但这头活俑,比我上次在那个秘密府邸看到的,更加可怖,更加……失控!它身上的墨色纹路似乎更加深邃,仿佛活物般流动,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气。它被铁链束缚着,却依然在疯狂地挣扎、扭动,每一次动作都带得铁链哗哗作响,绷得笔直,仿佛随时都会断裂。地面上,以它为中心,布满了深深的抓痕和……暗红色的污迹。
这就是他们制造出来的怪物!我的胃里一阵翻腾,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让我四肢冰凉,动弹不得。袖口那块墨渍带来的冰冷感,此刻强烈得如同烙铁!
“嗬——!”
似乎是察觉到了我们的气息,那活俑猛地抬起头!
月光下,我看到了它的脸——或者说,曾经是脸的地方。五官已经完全扭曲融合,眼睛是两个空洞的黑窟窿,嘴巴裂开到耳根,露出参差不齐的、墨染的牙齿,涎水混合着黑色的粘液滴落下来。
它朝着我们的方向,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
糟了!
“走!”磨勒低喝一声,拉着我转身就跑。
“哐啷!!”身后传来铁链断裂的巨响!
那怪物挣脱了!
我甚至不敢回头看,只能跟着磨勒亡命狂奔。身后传来沉重而迅猛的脚步声,以及撞碎障碍物的巨大声响,那东西的速度和力量超乎想象!
我们在废园的断壁残垣间疯狂穿梭,月光下的阴影成了我们唯一的掩护。那活俑的咆哮声如影随形,越来越近。我能闻到那股腥臭味,甚至能感觉到它呼出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热风吹到我的后颈!
“这边!”磨勒猛地将我推入一处假山的山洞里,自己则敏捷地翻身滚到旁边一块巨大的残碑后面。
活俑巨大的黑影瞬间冲到了洞口,它似乎犹豫了一下,空洞的眼眶扫视着四周。
就在这一刹那,磨勒动了!
他像一头矫健的猎豹,从残碑后猛地窜出,手中的短刃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精准无比地劈向活俑支撑身体的一条腿的膝盖关节!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活俑发出一声更加凄厉痛苦的咆哮,庞大的身躯猛地一歪,重重摔倒在地,溅起一片尘土。它疯狂地挥舞着手臂,想要爬起来,但那条被重创的腿显然暂时废了。
磨勒没有丝毫停留,甚至没有多看那活俑一眼,只是朝着山洞里的我低喝:“快走!”
我连滚带爬地冲出山洞,跟着磨勒再次狂奔起来。这次,我们没有再遇到阻拦,一路冲出了百鬼园的围墙,消失在长安城纵横交错的暗巷里。
直到跑出很远,确认身后没有追兵,我们才在一处僻静的角落停下,靠着墙壁剧烈喘息。
我浑身都在发抖,不是因为跑累了,而是因为刚才那近在咫尺的死亡威胁,那活俑扭曲可怖的形态,以及磨勒出手时那股子冷静到残酷的狠厉。
“那……那东西……”我喘着气,声音嘶哑,“你好像……知道怎么对付它?”
磨勒靠在墙上,黝黑的脸在阴影里看不真切。他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锐利的眼睛看着我,片刻后,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麻烦。”
是说活俑麻烦,还是说我惹上的这摊子事麻烦?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事情远比我想象的更糟。墨俑宗不只是在某个隐秘的府邸里搞鬼,他们甚至把这种恐怖的实验场,设在了这声名狼藉的百鬼园里。长安城这繁华的表皮下,到底还隐藏着多少这样的巢穴?多少无辜的人,正在被他们变成那种……怪物?
恐惧依旧沉重,但心底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开始悄然改变。
“我看见了……”我喃喃自语,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坚定,“就不能当没看见。”
袖口那块墨渍,依旧冰冷。但这一次,它带来的不只是恐惧,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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