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这说起来就长了——”,我搭起一只脚,完全没有淑女的形象,在他面前,我总觉得不用伪装,也不想再伪装自己了,毕竟我时日无多,在我离开之前,这世界上总要有一个曾经彻底了解过我人生轨迹的人,上天为我送来这么一个人,我便承情谢他的好意。
“刚才聊的也不少。”,他咽下蔬菜,笑着看我。
“自杀的念头具体是什么时候产生的……久远得我已经记不起来了,我只记得大概是二三年级的时候?我妈在院子里打我,我就跟颗钉子似的杵在那儿任她打,她一边打,我还一边刺激她,‘你打死我吧,打死我!’,我那时候说的是真心话,我真的不想活。每回她和我爸打我,邻居们都起哄‘傻妮子,跑啊,跑啊’,我挨着巴掌还回嘴‘不跑,看他们什么时候能把我打死,打死了事!’,所以我从没因为挨打逃跑。”
“他们为什么打你?习惯性家暴?”
“原因多了去了,我不爱说话啦,学老年人掐辫子啦,就是小麦秸秆,能卖钱,十一二岁还看动画片啦,甚至我醒过来迷迷糊糊问我妈一句‘他去哪儿了?’,我爸从茅厕出来,听到这句话,落了脸色,‘他是谁?’,转头出门去了,我妈反手就是一巴掌,‘他是谁,不会叫爸啊!’,我被打得屁股出血,在学校站了一个星期不敢碰凳子,老妈抽我脸的时候忘了摘戒指,险些给我毁容,老爸老妈还有外婆混合三打……但这些都不算事儿,农村的孩子谁不挨打,别家的孩子知道跑,我比较犟而已。”
“等等,我有点迷糊,但说不出来哪不对劲。”
“哎呀,我爸不是我亲爸,所以他比较忌讳我平时的用词,我那奶奶又总是挑事说我是外人,所以我爸就对我格外防备,我妈又向着我爸,生怕离了他不能活,所以我从小就是个出气筒。”,我喝了口汤,抽出纸巾擦了擦嘴,“好了,就先说到这儿吧,今天你打算去哪儿玩?我全程免费陪同!我来青岛好几年,能不出门就不出门,现今连各个景点都没去过呢。”
“李村公园怎么样?”
我深埋了六年的秘密,如一颗随时爆炸的瘤子,砰——炸出了一片流光溢彩,这是那段故事最好的结局了吧。
或许,命运待我还算和善。
拉长的夕阳下,我站在雕塑旁,扫过台阶上下的人群,奶奶推着婴儿车同老伙计笑呵呵交谈,妈妈托着孩童的小手一阶一阶跌跌撞撞往上走,女朋友挽着男朋友的手臂,男朋友搂着女朋友的腰,摆摊的移动车,糖水拉丝的冰糖葫芦,飘散着浓浓焦糖味的爆米花……他们的生活如此平静,近乎圣洁。
一股巨大的悲伤袭击了我,我的心脏难以抑制地抽痛起来,肺腔里的空气急速减少,四肢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我踉踉跄跄弯下腰寻到一处花坛边坐下,右手死命地捶打着心口,可心脏有那该死的肋骨保护,对它,我无能为力,对病痛,我无能为力,对我这惨淡的一生,我他妈一样的无能为力!
我整个上身压在膝盖上,一秒一秒地熬着品味着这股疼痛,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可肺腔还是供求不满,眼前的和谐宁静渐渐化作老式电视机黑白花点的屏幕,天地颠倒,世界倾覆……我伸出手去,迷迷糊糊间想抓住些什么。
是他的手抓住了我的手,下意识地,他的左手里还握着相机的镜头部位。
“哪里不舒服?告诉我,我该怎么帮你!”
他的声音一圈圈在我耳边回荡,咕噜咕噜的,水灌进了耳朵。
“乖,有我在,有我在,不要害怕,你不是孤单的一个人。”
我感觉到了方向的调转,他把我紧紧抱在了怀里,轻轻对我吟唱。
“保持理智,听到了吗,保持理智清醒!”
我的身体大幅度地抽搐起来,四肢蜷缩成一团倚靠在他的胸口。
大概过了一个世纪,大概行走了一光年的距离,我忽冷忽热的身子渐渐停止了一切动作,口鼻能保持平缓的呼吸了,心脏虽然仍在隐隐作痛,但我又回到了人世间,回到人间就得做个独立的人,我招摇着手臂坐直了身体。
“你还好吗?”
我咧嘴笑,“就是突然感觉这人间和我无关,我就是一个没有隐形的旁观者,身份的倒错让我受不了,但没关系的,我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我挑起眉,张扬着向他描述,“你有站在36楼的窗口俯视下方吗?人就像一群密密麻麻各行其道的蚂蚁,还有那些车,像一个个的小格子排列在白线划定的马路上,格子里坐着人,一想到这点我就觉得神奇!”
他抚摸着我并不圆润的后脑勺,“你累了,咱们回去吧。”
我确实累了,累到站起来都需要他的搀扶,这人间让我疲惫,活着让我倍感煎熬。
晚上,我们并排躺在我的床上,两手放在腹部,像两个虔诚祈祷的基督信徒。
“我的身材对你没有吸引力吗?”
“有,90+的胸围,60左右的腰围,80多的臀围,你不知道你对男人有多大的吸引力。”,他转过头望进我的眼睛,“但我不想伤害你。”
我嗤笑,“我不是个圣女。”
“你是个活生生的人。”
这句话真让人落泪,我回过头,继续仰视顶灯,泪水流入鬓角的发丝不见了踪迹。
我是个活生生的人……该死的,我还是忍不住把自己蜷缩成婴儿状背对着他抱起自己的双腿,就连脚趾都是内扣的,我是个活生生的人,我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他从背后环抱住我,轻轻地对我说,
“我也不是纯洁的人,我也有放荡的年月,我也经历过很多坎坷无人倾诉,感谢你信任我,依赖我,对我坦诚,我们相隔很远但却是彼此最亲密的人。”
这家伙,说得一嘴好听的情话。
那一夜,我们相拥而眠,我甚至打起了鼾,我听到了,多么稀奇,好多年了,没有一把一把的药丸灌下去,我竟然安安稳稳地进入了睡眠,一个梦都没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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