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以衡,三十五岁,都市规划局高阶审核员,一向自律、条理分明,有轻微强迫症与绝佳记忆力。他曾经负责监察建筑许可异常项目,某日翻阅历年楼层审核资料时,发现一件事:
市政大楼的楼层图,在某几年出现了“21”、“23”、“0B”、“L9”这些不该存在的层级。
他试图查证,却发现所有负责该图纸的规划人员皆以“系统离职”标记,连纪录都消失。他的主管仅轻描淡写:“那是暂定层级,未启用,请勿深查。”
—
他申请内部调查权限,以“隐匿空间对能耗管理的潜在风险”为由,自行搭乘维修电梯进入传说中的“21楼”。
他没想到,电梯竟没有门。
所谓“门”,在那层楼是种象征性装饰,由两块钢铁压模制成,像金属唇瓣,当他抵达时,那两片“唇”缓慢张开,吐出一股温热湿气。
他走进21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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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先看到的是张由。
那个人坐在桌位21-F-07,正俯身阅读一份满是血斑的纸张,每翻一页,身体便会抽搐一下,像肠子被人扭了一圈。他的眼睛灰浊,手指发黄,却仍规律地在键盘上敲著,键盘每一下都会冒出丝丝白烟。
江以衡一眼就辨识出他。
张由,前资料科外包人员,两年前因精神崩溃失联,官方说法是“擅离职务”。他早该消失。
张由抬头看了江一眼,表情没有情感,像是一张还没列印完的脸。他嘴巴开合,舌头上浮现出一行红色字体:“请输入访客代码。”
江以衡后退一步。他看到张由的胸口有一个小型印表机开口,正从肋骨间慢慢吐出一张标签纸,上头写著:
“访客:未登录,建议进行编码化处理。分级:灰层。建议拆解。”
—
江开始狂奔,穿过白布间隙,来到一个开放区域。那里是办公区与生物储藏区的交界。他看到整面墙被做成人形文件柜,一具具人体被塞进资料夹中,每一具都有代号与处理纪录。地上散落著人类的“补件”——割下的耳朵(用来存声纹)、舌头(签名检证用)、子宫(高风险繁殖源头)。
他在墙角发现一台主机,连接著21楼以上的内部系统。他开始读取系统资料,萤幕跳出如下信息:
“欢迎登入【市政清除神经网】”
“目前活体处理单元:12,482位”
“分层设计:”
──
L9:婴儿排除资料备份层(定期删除新生婴儿无效登录)
0B:非注册死者代谢层(处理未登录尸体与匿名死亡)
21:潜在失能个体模拟与配对剥除层(即张由所在楼层)
23:行为偏差者再格式化层(用以输出替代公务员人格模板)
“主系统预估:明年203人将自动符合移交至21楼标准。”
“请选择:
A. 保持沉默
B. 提出异议
C. 成为样本”
江瘫坐在地上。
他忽然明白这整座城市的平稳、有序、数据化背后,是一整套流畅运行的“人类解构工业”。它将异常吸纳,将多馀磨碎,将无声者标注为资料。每一个不适合继续存在的人,都被整齐地编码成为“供应链”。
包括他。
他自己也曾在会议上说过:“城市效率最大化的前提,是统一资料规格与去除错误源。”
现在,他看到自己名字出现在系统右侧的名单上。代号:E-FIX-13。
状态:“观察中”。
备注:“因逻辑性过强,已干扰低层规则。建议格式化为预测模型。”
—
当他转身准备离开时,白布落下,有人挡在走道前方——张由。
他没有说话,只是把手伸出。掌心裂开,一张像皮革的通行证从皮肤中滑出。
上头印著:
“江以衡,欢迎回到文件体。你的第一页,已被草拟完成。”
—
你是否曾经签过什么你没细读的东西?
你是否曾在什么网站、什么柜台,填过表格,而不知道它的结尾写著什么?
那就是你被建档的开始。
江以衡看著那张由张由掌心里吐出的“通行证”,它像一块温热皮肤,印刷著他从未见过的资料栏位:
语义密度:过高
存疑模组:活性过强
预言适配度:92%
拆解建议:维持清醒状态下进行格式转移,以保证模拟力
他被带进一间全白的房。墙壁不是砖,不是钢,而是密密麻麻的视神经残留组织——如同倒挂的茧,由死者脑内视网膜刮膜拼接成一片片感光记忆墙。
中央是一张椅子。不是椅子,而是一个脊椎架构的座舱,用数百根断裂的脊骨拼出支撑,坐垫是压缩过的声带,触感如活体舌苔,略微弹跳。
“坐下。”有声音说,不知道来自哪里,像是房间本身在呼吸。
他坐下的那刻,整座房间开始震动。他感到后脑被插入针状结构,记忆不是被抽离,而是被重新命名,像是一份被搬动资料夹的工程。
他的双眼睁著,但看到的东西开始重叠:数千个城市版本——大水灾、内乱、机械暴动、地面塌陷、天台坠尸、失控的空中列车冲进广场。他不是在“预测”这些事件,而是被迫经历它们,一遍一遍。
每一个未来,都以一句句无声文件结束:
“第492案,已执行预先清除。满意度:78%。市民记忆同步完成。”
“第811案,事故已隐蔽为地震。纪念碑即将落成。”
“第1703案,失效者剥离成功,馀波控制于20%。”
江以衡在思考。他还活著。他还有知觉。他还有逻辑。
但每当他试图说出话语时,他的嘴巴便自动开合,发出的是:
“根据预估,人口须于明年再减少3%。感谢配合。”
—
他被安装进市政中枢的一堵墙中。那堵墙位于市议会大厅正后方,上有市徽,下有刻字:“城市为你而存,为你而清。”
他成为了一座预知神经塔的第一核心。他的大脑被不断复制、分叉、混合进其他尸脑样本,以模拟未来可能灾难:政策失灵、民怨失控、群体反抗、经济下行——每一种可能性都由他在意识内部先死过一次,痛过一次,断裂过一次。
然后由21楼进行提前剥除与调整。
—
那天起,市政大楼多了一层:22楼。
那是静音层,禁止任何声音、任何话语、任何记忆。每一个走进去的人,都会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墙内自语:
“我不是坏人……我是为了让城市更干净……我只是…签了一份…表格…”
—
而张由,仍坐在21-F-07。
他每天打开新的表单,看著那一笔笔的资料。他不再阅读名字。他不再记得语言。
他的指甲已全数脱落,被钉在墙上的表格下方当作钉书针。
他的嘴里,藏著城市未来三年的预算草案草图,用牙齿咬住,等著有人来提案。
但这些都不重要。
城市继续运行。
人们继续填表、递交、等待审核、继续呼吸。
你也一样。
你今天填的那张问卷,还记得内容吗?
你同意了什么?
删除了谁?
也许你早已被登录了。也许你只是还没被叫号。
喀——
档案已开启。
我们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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