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林星决心将自己彻底交托给A的那个夜晚,与曾想纵身跃下时同样飘着冷雨。
推开咖啡馆门时,雨水正顺着发稍成串砸在地板上。他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衣服紧贴着脊背,每走一步鞋子都在往外冒水。可胸腔里翻涌的热意却让他感到指尖发烫。
最开始的痛苦与无助变成了顺利毕业、通知书、父母迟到但最终到达的关爱……这些东西坚定了他的选择。
他选择被这神奇的存在带走,哪怕前路未知,或许是地狱,或许是星光都不曾到达的荒诞之地。
反正这冷漠的世界在他眼中演了十八年的黑白片,雨滴是粘稠墨点,星星点点的花草是白,连所谓碧水蓝天都是无法散开的黑。唯有在由黑色块与白斑点组成的路上,店门口的灯是跳脱的异数。
橘色,温暖如融化的蜂蜜,在雨幕中散发出毛茸茸的光,就连闪过它前方的墨点都被镀上金边。
开门,是咖啡香气从黑白构筑的空间中涌出,目光所及,是一片单调中突出的炙热——玫红色长发随意挽在肩头,仿佛将所有色彩都穿在身上的人倚在冷冰冰的柜台上,正将惹眼的红涂抹给柔软的唇。
“A。”
林星踩着雨水,皮鞋磕在地面发出急促的节奏,每一步落下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上。当他的指尖触碰到男人温热细腻的皮肤瞬间,所有情绪在冻结的脑中轰然崩塌。
他捧起那黑白世界中的红,将自己克制不住的颤抖的呼吸埋入那两片带有着咖啡香气与苦涩的柔软中。没涂抹均匀的膏体在他生涩地吻下混着雨水晕开,像极了初见时的血。
“吃掉我吧。”
林星对上那翠绿的瞳,虔诚如看到神祇的信徒。泪带着灼痛皮肤的欢喜,融化在冷冰冰的雨中。
一
放学后的学校是最热闹的。
得到解脱的学生们挥舞着书包咆哮着离开禁锢自己的钢铁森林,只要离开那道由安保驻守的通道就可以获得短暂但无边快乐的自由。
在快乐氛围中,厕所这种装满污秽的地方就显得清冷许多。几个穿校服的男孩站在隔间门外嘻嘻哈哈,一桶又一桶的脏水顺门上面的空隙倾泻而下,里面压抑的哭声如火上浇油,让他们心中的快意更加兴奋。
难听的话层出不穷,人对同类的恶意此时此刻完全暴露展现,哪怕这里是被称为知识殿堂的学校。光照不到的地方就会滋生阴暗和邪恶,不论年岁大小,只要包藏坏心,就会在暗处迸发出来。
夏日的第一道闪电轰然落下,短暂的白将厕所的黑点亮。男孩们扔了桶子哄笑离开,他们也怕大雨阻碍自己回家获得快乐的脚步。凌乱过后的地方只剩呜咽,外面大雨扑簌簌来到,整个学校安静如棺材时,隔间门才被推开。
林星已经湿透,头发上还挂着被脏水泡烂的纸片,腐臭和衰败气味让他看起来像是刚从淤泥中爬出来的水怪。书包什么的早不知道被丢去哪里,手机已经关机很久,腹部被踢打的地方钻心的疼。
他麻木地走出厕所,慢悠悠踩着雨水向学校大门走去。黑色的雨水打在黑色的地上,白色的建筑像一幢幢石像,冷峻地看着他的惨状,风带来它们的笑声不绝于耳。
放学。对于其他学生是一场解脱。对他来说不过是从一个监狱进入另一个监牢,更大,更空旷,更黑暗。
春日里的夜还是来得很早,从路上的车辆判断现在不过八点左右。因为暴雨的原因几乎没有人在路上走动,偶尔有打着伞急匆匆跑过的,根本不会停留下来看他一眼。
雨水似冰块砸在身上般疼痛,带着能将人割伤的冰冷顺着毛孔往骨头缝里钻。冻到手脚麻木的林星并不清楚自己是如何前进的,只能看着黑色的地面,一步一步走向陌生的方向。
他不想回家。他想去一个没有痛苦和寒冷的地方。
镇子很小,小到开车从南到北不过一个半小时就能走完。镇子又很大,宽宽的河距离学校,走路时间要两个多小时。
雨水也有好处,它帮着林星冲干净身上的污秽,让他虽然湿漉漉的,但能以干净的样子奔向自己想要的未来。
河很宽,整日流淌在城市边缘。河的那边是山丘与公路,通向更大更热闹的城市,他曾去过,自己的父母和哥哥就住在那里,他们喜欢高楼林立,喜欢热闹非凡。
自己为什么会被丢下,理由他从未问过。毕竟三个月打不来一通电话的人,就是问了也只觉得是他缺钱。每月按时按点打过来的生活费、零用钱和节假日福利,让林星觉得自己只是他们养在手下的一条狗。只要给足狗粮和窝就够了。
而哥哥则不同。他想去的地方、想看的风景、想要的东西都有父母为他一手准备。一日三餐的陪伴,夜里共同坐在一起聊天的温馨场面,以及那不论做什么都会出现在他镜头里、笑得和蔼可亲充满爱意的二人。
林星以为自己早就将这些放下,只想过好自己的生活。可命运不愿意他这样安逸。学校,那个有着无数正在成长的花朵的地方,却有着比黑暗更为可怖的东西。
那些人看不惯他的沉默,看不惯他的钱,看不惯他的独来独往,看不惯他的一切。没有父母陪伴的家长会,孤零零来到终点的运动会,连周末路上碰见都只会看到他一个人吃饭逛街。
这些变成他被欺负的理由,因为欺负别人会有家长来出头报复,欺负他不用担心任何后续麻烦。
最开始还只是走路时被撞,后来逐步发展为推搡、用书本敲、在凳子上倒墨水、堵在暗巷勒索、动手殴打……到现在,可以让本就在所有人眼里都像是透明人一样的他被关在厕所里大半天。
脏水很臭、很冷,但比起他的心,已经不算什么。
他思考过很多结束生命的方法,静默的、孤独的、轰轰烈烈的……没有几个适合。用刀怕痛,用药怕苦,思来想去只有那冰冷又湍急的河是自己最好的归处。
今天天气很差,下着大雨又吹风,下午特意没带钱被殴打,腹部挨了三脚。下午旷了两节课,老师有没有发现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知道此时的雨像是在欢送他一样热烈鼓掌着。
通往那条河的路很黑,纯白的路灯找不亮世界的黑暗,照不亮他的方向。路上已经彻底没有人,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他能够喘气,所有的东西都在等待他的死亡,来完成对异类的最后清理。
林星确定自己耳边传来了河流的哗啦啦声,因为雨水让它更加湍急,如正在被疯狂敲击的琴键,又像是有人在山涧奔跑嬉闹,呼唤着他一起去远方游玩。
突如其来的快乐将他包围,一想到接下来自己将结束这般黑暗又无趣的生活,简直就是上帝给予的恩赐。加快脚步,连打来的雨滴都变成无数推他前进的精灵,鼓励他放心大胆地往前走。
可就在距离河只剩一个路口的时候,转弯处有簇微弱的,不曾见过的东西出现。那是个挂在一家店铺门口的灯,被铜质圆形的灯罩保护,在黑色雨中闪烁着不属于白色的亮光。
林星并不认识颜色,十六年只看到黑白的他只在文字中看到过其他颜色。金黄的太阳、红色的旗帜、蓝色的大海、绿色的树木……世界一切色彩都是他无法想象的东西。
可此时,他就觉得眼前的灯是黄色,是书本里写过的金色的太阳。伸手去摸,灯泡烫的他手指皮肤发出咝咝声,钻心的疼反倒是让他更为痴迷。
是的,书上说过,太阳有着能够烧死人的温度……
林星好开心,开心自己在死前可以看到如此美妙的事物。一生只有黑白的他得到了光的指引,想来在河中也能够看到这样的太阳,引导着他去往其他没有痛苦的世界。
收回手,已经烫破的皮肉连血都没有,变色的肉依旧是黑乎乎一片,看不出伤得深不深。看到光的他心满意足向下移动视线,有个木牌在光下被照亮,上面用手写着店名——烦恼咖啡馆。
从玻璃中往里眺望,还开着。看着造型奇特的桌椅板凳,林星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对里面咖啡的渴望。这份渴望出现瞬间就强过想要去死的心思,甚至达成同谋,驱使他先进去喝了咖啡再选择结束。
意式浓缩是苦涩又香浓但很温暖的东西,家里的咖啡机早就被他用的滚瓜烂熟。
林星没能拒绝心中的想法,咬牙推门进去,心想自己还有没电的手机可以抵押,大不了明天给老板付了钱再死。
可就在推开门的瞬间,林星愣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
灰色水泥地面,头顶散发暖黄色的灯管,银色不锈钢吧台,以及趴在吧台上玩手机的,有着对林星来说,是世间最美色彩的一个长发男人。
对方听到他的声音抬起头,美丽的眼睛露出一瞬疑惑,但很快变成初夏时分吹来的风般的笑容,轻柔又温暖。声音富有磁性,带着让人心安又觉得危险的味道。
“你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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