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意外之外
你要问我,一个在省会法医中心混了几年、自觉还算业务过关的年轻法医,怎么会突然空降到这么个……嗯,用“偏远”都不足以形容其淳朴气息的小县城警局?
说来也简单,都是为了一个“烫手山芋”。
省里督办的一起陈年旧案有了突破性进展,需要大量人手复核证据链,我们中心几乎被抽调空了。偏偏这时候,这个叫“洛水县”的地方出了个不大不小的事儿——当地一位挺有名望的老爷子,在家中“意外”身故了。
按理说,这种事儿,县局自己处理就行。但坏就坏在,这位老爷子身份有点特殊,沾亲带故的能量不小,而且据说生前跟人有点不大不小的纠纷。家属那边情绪激动,对“意外”的结论有点“想法”,话里话外透着不信任。
市局那边大概也不想惹麻烦,又实在腾不出手,我们主任一看,“哎,小秦,你不正好没事儿吗?你年轻,业务也熟练,去帮个忙,就当积累经验了。”
于是,我就被“基层锻炼”了。
临走前主任还拍着我肩膀,语重心长:“小秦啊,洛水县虽然小,但工作都是一样的。好好干,注意跟老同志学习。尤其是他们那儿的方老师,经验丰富,多请教。”
我还能说啥?心里一百个吐槽的小人儿挥着拳头,脸上还得挂着“保证完成任务”的标准微笑。得,打包,出发。说实话,对自己专业能力我还是有点自信的,想着不过是个意外摔亡,能有多复杂?去了就当走个过场,赶紧完事回来。
坐了大半天的车,屁股都快颠成八瓣儿了,才终于到了洛水县。这地方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慢,真特么慢。时间在这儿好像被谁按了慢放键,街上溜达的大爷大妈,路边打盹儿的土狗,连阳光都懒洋洋的,没一点省会城市的急躁劲儿。
县局是栋老掉牙的灰白色小楼,门口俩石狮子风吹日晒的,脸都快磨平了,透着一股子饱经沧桑的实在劲儿。刑侦队的赵队长出来接我,看着得有五十了,其实后来才知道才四十出头,眼袋耷拉着,写满了疲惫,但握手时那手劲儿,差点没把我指骨捏碎。
“哎呀,秦法医!可把你盼来了!一路辛苦,辛苦!”赵队长的热情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客套,还有一种“我们这庙小,还得劳烦您这尊大佛”的复杂情绪。我估摸着,他们可能更想要个经验丰富的老法医,结果来了我这么个毛头小子。
“赵队您太客气了,叫我小秦就行。”我赶紧把姿态放低,人在屋檐下,不能太飘。临时借调,最忌讳摆谱。
办公室里一股子烟味儿混合着旧文件纸张的味道。赵队长给我倒了杯浓得发苦的酽茶,直接切入主题。
“死者周大海,七十三,退休老干部,以前在县里也是个不大不小的领导,人缘……还行吧,挺受尊敬的。”赵队长把一份皱巴巴的现场勘查报告递给我,“昨天下午,他小女儿回家,发现人倒在客厅,脑袋磕茶几角上了,已经凉透了。”
我接过来快速扫着。现场照片拍得还算清晰,典型的室内摔倒现场。客厅不大,家具摆放有点挤,一个深色的实木茶几棱角分明。死者倒地姿势看着也符合摔倒特征。勘查记录写着门窗完好,无明显翻动、搏斗痕迹。
“家属主要的疑点在哪?”我问。
赵队长嘬了口茶,眉头拧成了疙瘩:“嗨,还能是啥?就觉得老爷子平时身体还行,腿脚也利索,怎么就摔那么巧,一下就没了?加上最近因为老家宅基地那点破事,跟邻居王老五家闹得挺凶,前两天还吵过架。家属就怀疑,是不是王老五动了手脚……”
他顿了顿,摊开手,一脸无奈:“但现场翻遍了,真没找着别人进去过的证据。王老五那边我们也问了话,有不在场证明。所以,初步结论还是意外。”
“尸体现在在哪?”
“法医室呢,我们方老师已经做过初步体表检查了。”赵队长提到“方老师”,音量不自觉地放低了些,带着一股子发自内心的尊敬,“方老师说,初步看,问题不大。”
“方老师?”我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主任特意提过的。
“对,方怀安,方老师。”赵队长解释道,“我们局里的老法医了,快退休了,干了三十多年,整个洛水县,没他不认识的,也没人不服他的。经验,那是绝对丰富!”
我点点头,没说话。心里却暗忖,三十多年的老法医,经验丰富是肯定的,但也可能……形成思维定式?或者说,路径依赖?
“不过,您来了,还是得麻烦您再给看看,把把关。毕竟省厅下来的专家,我们心里也踏实。”赵队长又补了一句,脸上堆着笑。
这话听着客气,但我怎么品都觉得有点别扭。是真觉得我能看出什么,还是只是走个程序,堵家属的嘴?算了,干活要紧。
法医室在办公楼后头一排不起眼的小平房里,墙皮都有些剥落了。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儿,夹杂着若有若无的福尔马林气息,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属于时间和死亡的陈旧味道,直冲鼻腔。
房间不大,甚至可以说有点逼仄。正中间一张不锈钢解剖台在惨白灯光下泛着冷光,上面用白布覆盖着一个人形轮廓。一个穿着略显发黄的白大褂,头发花白但梳得一丝不苟的老人,正背对着我们,手里拿着一份文件低头看着。他站得很直,像一棵扎根多年的老松。
“方老师,省厅的秦法医到了。”赵队长站在门口,声音比刚才在办公室里还恭敬几分。
老人闻声,慢慢转过身。
嚯,这气场。
他大概六十多岁,身材不高,很瘦,但腰板挺得笔直。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岁月的痕迹,可那双眼睛,藏在老花镜后面,却锐利得惊人,像老鹰似的,带着审视的意味,直直地看向我。那目光在我脸上停了足足有五秒,仿佛要把我从里到外看穿,掂量我的分量。我感觉自己像是被X光扫过一样,心跳没来由地漏了一拍。
“小秦法医,是吧?辛苦。”他开口了,声音不高,有点沙哑,但每个字都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沉稳。
“方老师您好,叫我小秦就行。”我赶紧上前一步,微微欠身。那眼神带来的压力,比我想象中大得多。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侧过身,指了指解剖台,“看看吧。”
赵队长很识趣地找了个“队里还有事”的借口溜了,临走还冲我使了个眼色,那意思大概是“好好跟方老师学”。
偌大的法医室,瞬间只剩下我和这位方老师,还有解剖台上冰冷的逝者。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只剩下头顶排风扇嗡嗡的低鸣,显得格外压抑。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戴上橡胶手套和医用口罩,走到解剖台前。不能被他的气场影响判断,我是来工作的。
方怀安伸手,一把掀开了白布。
死者周大海的遗容还算平静,只是脸色灰败。额头靠近右侧太阳穴的位置,有一处明显的撞击伤,创口不大,但能看到边缘皮肤的擦伤和组织挫裂,周围皮肤因为皮下出血,呈现出一片青紫色的肿胀。
“现场初步判断,意外滑倒,头部撞击客厅茶几角。”方怀安站在我旁边,用一种几乎没有感情起伏的语调陈述着,“头颅CT片子看了,右侧颞骨线性骨折,合并硬膜下血肿,出血量足以致死。”
我点点头,表示听到了。这些信息和赵队长说的一致。我开始进行系统的体表检查,这是标准流程,也是我的习惯。我对自己这几年的训练还是有信心的,细节决定成败,尤其是在法医这行。
我从头到脚,一寸一寸地仔细检查。头发、耳后、颈部、躯干、四肢……老年人身上难免有些陈旧伤疤、老年斑,这些都要一一辨别记录。检查进行得很顺利,死者身上除了额角那处致命伤,以及手肘、膝盖等部位一些符合摔倒姿势的轻微擦伤外,似乎并没有其他值得注意的新鲜损伤。
直到我的手指触碰到死者左侧肩臂连接处时,指尖传来的异样触感让我动作一顿。指腹下,那片皮肤的质感和其他地方明显不同,略微有些硬韧。
在死者左肩关节下方,靠近上臂外侧,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胳膊根儿”靠后一点的位置,我隔着皮肤,摸到了一片范围不大的皮下淤血。这片淤血颜色很深,呈暗紫色,但奇怪的是,它的边缘并不像普通磕碰形成的淤青那样清晰,反而有些模糊不清。我屏住呼吸,如果不仔细用手触摸按压,单凭肉眼观察,很容易就忽略过去。
我脑子里立刻闪过教科书上关于扼、掐、抓、握伤的图片——那种由于指腹或手掌持续施压导致的皮下出血,形态上就可能呈现这种边缘模糊、中心色深的特点。
“嗯?”我停下手,皱紧眉头,用指腹在那片区域反复按压、感受。这感觉……太不对劲了。摔倒撞击形成的淤血,通常作用力更集中,边缘相对清晰,但这片……压力点似乎更分散,更像是……
“怎么了?”方怀安的声音冷不丁在旁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吓我一跳。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也低头看着我检查的部位,镜片后的目光如炬。
“方老师,您看这里。”我指着那片皮肤下的暗紫色区域,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客观,但心脏却不争气地加速跳动起来,“这片淤伤,位置……还有形态,是不是有点奇怪?”
方怀安俯下身,凑得很近,那双锐利的目光在那片淤血上扫了两遍。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哦,你说这个啊。”他直起身,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老年人嘛,血管脆性增加,皮下脂肪也少,稍微受点力,就容易出现皮下出血。摔倒的时候,身体失去平衡,手臂或者肩膀撞到地面、墙角、家具腿儿,形成这种淤伤,太常见了。”
他的解释听起来无懈可击,完全符合常理。人在摔倒过程中,肢体确实可能撞到任何地方。
但是……我内心的警铃却在疯狂作响。位置!这个位置太别扭了!上臂外侧偏后,除非是极其特殊的摔倒姿势,否则很难直接撞到。而且,那种指腹下的触感,那种压力分布的感觉……
“可是,方老师,”我犹豫再三,还是咬着牙把我的疑虑说了出来,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些,感觉自己的手心都有些冒汗,“摔倒撞击的话,着力点通常在肩峰或者肘部吧?这个位置……而且,这片淤血的形态,感觉……边缘不是特别规则,反而更像是……像是指压或者扼握时,多个指腹用力按压形成的印痕?”
我说这话的时候,心里直打鼓。我知道这只是猜测,缺乏决定性证据。但在专业判断上,我不能视而不见。
方怀安听完我的话,再次俯身,这次他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指,在那片淤血区域极其缓慢地、带着某种评估意味地按压了几下,指尖停留的时间似乎比检查其他部位要长那么一点点。然后,他站直身体,摘下眼镜,用一块干净的纱布不紧不慢地擦拭着镜片,同时用那双锐利的眼睛看着我,眼神深邃,看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小秦啊,”他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种长辈对晚辈的、近乎怜悯的审视,“你刚参加工作没多久吧?”
“呃……有几年了。”我被他问得一愣,感觉像是一盆冷水从头浇下,他这是在质疑我的专业能力?
“呵呵,几年……”他重新戴上眼镜,嘴角似乎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意味深长的弧度,“经验,有时候比教科书上那些条条框框更管用。人死后,血液动力学改变,毛细血管的通透性也会变化,尸体位置、重力沉降,都会影响皮下淤血最终呈现的形态,让它变得不那么‘典型’。尤其老年人,皮肤松弛,皮下组织疏松,更容易出现这种情况。你觉得像指印,或许只是角度和光线造成的错觉,或者是尸斑和淤血的重叠。”
他顿了顿,向前逼近了半步,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我们做法医的,追求真相,要严谨,要细致,这都没错。但也不能钻牛角尖,不能因为家属有疑虑,就捕风捉影,把一些模棱两可的东西强行往他杀上靠。年轻人,有时候看得太‘清楚’,对你自己,对别人,未必是好事。一切判断,最终还是要看整体证据链,看致命伤是否明确,看现场情况是否支持。”
他最后那句话,“看得太清楚,未必是好事”,像根针一样扎进我耳朵里。这是经验之谈?还是警告?
我张了张嘴,感觉喉咙发紧,一肚子的话被他那句“未必是好事”给堵了回去。我脑子里飞快地闪过无数念头:教科书上的案例、老师的教导、尸体上确实存在的疑点,还有眼前这位老法医深不可测的眼神和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反驳?我该怎么反驳?我的证据并不充分,只是疑点。而他,有三十年的“经验”,有本地的“权威”,还有那句让人脊背发凉的暗示。
那一刻,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和无力。我的专业判断在这里似乎一文不值,甚至可能带来麻烦。我试图开口:“可是方老师,我觉得……”
“行了。”方怀安摆了摆手,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疲惫,仿佛我的坚持在他看来只是幼稚的固执,直接打断了我,“既然没有其他明显的可疑发现了,那初步结论就可以明确了。死者周大海,系意外摔倒导致颅脑损伤死亡。”
他没再看我,转身开始整理旁边器械推车上的解剖刀具,发出轻微而规律的金属碰撞声,那声音在寂静的法医室里显得格外刺耳。仿佛刚才那段关于淤血的讨论,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一个年轻人不成熟的疑问,已经被他彻底翻篇了。这件事,在他这里,已经盖棺定论。
我站在原地,像个傻子一样,看着解剖台上周大海那张灰败的脸,视线不由自主地又飘向他左肩那片不起眼的暗紫色皮肤。心里那根刺,那点挥之不去的疑虑,非但没有因为方怀安的“权威解答”而消失,反而像被浇了油一样,烧得我心口发烫,却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压住,动弹不得。
真的是我看错了?是我经验不足?是我钻牛角尖?还是……我不敢再想下去。
接下来的尸检流程,几乎成了方怀安的个人秀。他主刀,我负责递器械、记录、拍照。我机械地执行着指令,脑子里却一片混乱。他的手法确实极其娴熟、精准,每一步操作都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对于额角的创口形态、颅骨骨折线走向、硬膜下血肿的范围和出血量,他都做了非常细致的检查和测量,并且口述记录,结论与之前的初步判断严丝合缝,完美印证了“意外摔倒”这一结论。整个过程,他再也没提那片淤伤,甚至连眼神都没再往那边瞟一下,仿佛那块皮肤跟尸体其他部位没有任何区别。
这沉默比争论更让我感到窒息。
尸检结束,脱下沉重的铅衣和白大褂,我感觉浑身都有些发僵,不只是累,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憋闷感,像一块巨石压在胸口,让我喘不过气。
推开法医室那扇沉重的门,外面午后的阳光刺得我眼睛一阵发花。赵队长果然等在门口,一脸焦急,看到我们出来,赶紧掐灭手里的烟头迎了上来。
“方老师,秦法医,怎么样?结论出来了吗?”
方怀安脚步没停,只是淡淡地瞥了我一眼,然后用他那沉稳的语调对赵队长说:“嗯,没什么问题。和小秦法医仔细核对过了,各项指征都符合意外摔倒致颅脑损伤死亡的特征。具体的尸检报告,我整理一下尽快出。”
“核对过了”?我心里冷笑一声,脸上却只能挤出僵硬的表情。赵队长闻言,紧锁的眉头瞬间舒展开来,长长地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那就好!那就好!这下总算能给家属一个明确的交代了!辛苦了辛苦了,方老师!也辛苦秦法医了!”
我站在方怀安身后半步的位置,听着他们的对话,感觉自己像个提线木偶,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了。我能说什么?说我不同意?说这位你们敬若神明的老法医可能在撒谎?谁会信?恐怕立刻就会被当成神经病或者故意找茬的刺头吧。
我只能沉默,用沉默默认了方怀安的说法,也默认了自己的无能和……懦弱。
“那行!秦法医,我先带你去招待所安顿下来,这大老远跑一趟,肯定累坏了。”赵队长热情地招呼我,态度比之前更亲近了些,大概是觉得这个“麻烦事”总算解决了。
我点点头,机械地跟在他身后往外走。走到法医室门口时,我还是没忍住,下意识地回了下头。
方怀安并没有立刻进去,而是站在平房门口的阴影里,背对着夕阳。落日的余晖给他花白的头发镶上了一层金边,也把他脸上深刻的皱纹照得更加分明。
就在这时,我看到他拿出手机,贴到耳边,似乎在接听电话。他压低了声音,但我还是隐约捕捉到了几个碎片化的词语,顺着风飘了过来:
“……嗯,省厅来的那个……看过了……对,按老规矩……放心,处理干净了……”
我的血液瞬间像是凝固了!
老规矩?处理干净了?处理什么?!
我猛地转回头,装作若无其事地跟着赵队长往前走,但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后背一层冷汗唰地就冒了出来。
刚才方怀安那平静的眼神,那句“看得太清楚未必是好事”的警告,还有这通语焉不详却信息量巨大的电话……
这一切串联起来,让我几乎可以肯定——
周大海的死,绝对不是意外那么简单!
而这位在洛水县德高望重、经验丰富的方老师……他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所谓的“老规矩”又是什么?!
洛水县这潭水,不是浑浊,简直是深不见底的黑!而我,好像一脚踩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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