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坛使者府的废墟之上,空气中还残留着妖力与佛光对撞后焦灼的气味。
我抱着昏迷的猪八戒,神识扫过他的灵台。那道净化佛光虽然被我击散,但其意图已经达成——关于「西行真相」的那段记忆,已被精准地抹去,只留下一片空白的混沌。
线索断了。
我成了灵山的叛徒,一个打碎了「清净」的异类,一个孤立无援的探寻者。
三界之内,佛光所及之处,皆是囚笼。
还能去哪?还能信谁?
就在我陷入思索的死角时,一个声音,并非通过空气,而是直接在我神识中响起。
「大圣,来幽冥。」
这声音苍老、温和,带着一种洞悉万物的疲惫。
是谛听……地藏王?
那个从不理会灵山纷争的异数,为何偏偏在这时找上我?是陷阱,还是……唯一的生路?
「世尊法眼无差,幽冥乃三界缝隙,可暂避片刻。」谛听的声音再次响起,「地藏王菩萨让我转告您:『因果』非『功过』。若想知『因』,可去轮回司,查一份五百年前的『功德卷宗』。」
地藏王?
我与他并无深交,他为何要冒着违逆佛祖的风险,给我指路?
我没有时间深究动机。在眼下的绝境中,这是唯一一根稻草。
「谢了。」我放下八戒,为他布下一个简单的隐匿结界,然后化作一道不起眼的流光,直奔幽冥地界。
地府还是老样子,阴风凄凄,鬼哭阵阵。只是如今的十殿阎罗,见到我不再是谄媚,而是刻意的疏远与戒备。灵山的消息,传得比我想象的还快。
我没有理会他们,径直前往轮回司。
轮回司的档案库,是三界业力汇集之地,阴气与怨念交织,连鬼差都甚少踏足。
我凭借谛听给的口诀,避开重重禁制,潜入了档案库的最深处。
这里存放的,都是自开天辟地以来,牵涉到大因果、大功德的生灵卷宗。每一份都由特殊材质制成,以防业力侵蚀。
我在积满灰尘的架子上,找到了谛听所说的那份卷宗。
它的封皮是暗金色的,上面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用佛法烙印的编号:「甲字捌仟玖佰柒拾贰号」。
就是它了。
我的指尖在触碰到封皮的瞬间,竟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我深吸一口气,那气息里混杂着尘埃与亡魂的腐朽味道。
答案就在里面。
五百年的困惑,金身的迸裂,八戒的恐惧,佛祖的「修复」……一切的源头,就在这份卷ā卷宗里。
我指尖发力,那看似轻薄的封皮却重如山岳,我用尽了成为斗战胜佛五百年来的全部定力,才缓缓将它揭开。
卷宗的第一页,用古朴的佛篆,烙印着一行标题:
《论妖猴孙悟空之顽劣本性及佛恩浩荡之再造》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强迫自己往下看。
「……其心猿本性,凶顽难驯,不识天数,不敬神佛,乃天地间一戾气所化之妖物。大闹天宫,涂炭生灵,罪业滔天……」
「……幸得我佛慈悲,不忍其堕入万劫不复,以无上法力镇于五行山下,日夜诵经,磨其凶性……」
「……后随取经人西行,依旧劣性不改,几番弃师而去,险些坏我佛东传大计。幸得金箍束缚,时时警醒,方才勉强完成功德……」
「……终至灵山,其妖性仍未尽除。世尊以大智慧、大法力,洗其妖骨,重塑金身,赐号斗战胜佛,乃是以无上佛恩,强行扭转其必堕阿鼻地狱之因果。此为再造之恩,当万世铭记。」
一字一句,都用最纯正的佛法烙印,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正确性」。
每一个字我都认识,但它们组合在一起,却构成了一个我完全陌生的故事。
一个忘恩负义、本该万劫不复的疯子,被佛祖强行拯救的「功德录」。
我身上的妖气,是「罪」;识海的血海,是「孽」;我的痛苦和追寻,是「顽劣不改」。
而佛祖的禁锢、抹除、修复,则全都是「慈悲」。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在整个「正确」的秩序里,我,才是那个唯一的、不可理喻的「错误」。
我的追寻,我的痛苦,我的挣扎,不仅毫无意义,而且罪该万死。
手中的卷宗忽然变得无比沉重。
我看着上面用佛法烙写的每一个字,它们仿佛活了过来,变成一张张嘲讽的嘴脸,在我耳边低语:
「认命吧。」
「你就是个错误。」
「佛祖是对的。」
希望被亲手打碎。
认知被彻底颠覆。
我被整个世界判定为「有罪」。
我缓缓合上卷宗,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档案库中,显得格外刺耳。
我没有愤怒,没有咆哮。
只是觉得……很可笑。
我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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