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是抱着怎樣的信念呢,以復讀生的身份進入一個新的班級,重新認識一群比我小的高三學生,再苦熬一年,那些冷言冷語,那些指指點點,那些孤立陷害都要重新來過,我不!絕不!
我站在滿是牆皮和雜亂衣服的床上,赤紅着雙眼,筋脈在我的太陽穴和脖頸處砰砰躍動,我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喘息聲、絕望無聲的哀嚎,然後,躺到床上,拉起潮濕的被子蒙住頭,一呼一吸,一呼一吸……
母親坐到床邊,開始了她陰雲般的勸導,說是勸導,不如說是發泄,從被迫帶着兩歲的我嫁給坐了三年牢獄的父親,從我上小學說到婆媳矛盾,從我的吃用說到我這個白眼狼……一分一秒都是煎熬,我蒙在被子裡渾身大汗頭腦昏沉,約莫有兩個小時吧,母親仍然沒有停下的跡象,我終於忍受不住,掀開被子,拿起床邊的一塊碎玻璃——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的枕頭邊上會有碎玻璃,總之我的床上什麼都有,土塊、石頭、塵埃……有塊玻璃也不足怪,總之,我右手握着那塊碎玻璃在我的左手臂上連劃了十幾下,深可見肌理,肉皮翻卷,鮮血橫流,母親愣怔地站在那裡,面無表情。我將玻璃的尖端對準我脖頸上的大動脈,嘶吼道,
「我死了行了吧!我去死!以後再也不給你們添麻煩!」
我用力劃下去……當然,我沒死成,否則此時也不能寫下這些文字,父親從別的房間衝過來了,他一把奪下我手中的玻璃,背起我往村裡的藥鋪跑去,沒有縫針,撒了些碘酒,用紗布簡單包紮了一下,為我包紮時,藥鋪里的郎中什麼也沒問,什麼也沒說,只囑咐不要碰水,想來他猜到我們家裡發生了什麼不可外傳的秘事。
我這般自殘的結果就是父母同意了我去上三本大學,學校由着我挑,我對未來茫然無知,唯一的條件是離家遠,離家遠遠的,再也不回頭。
所以,我選擇了青島——一個距離我家鄉很遠很遠的地方。
可是,學費怎麼辦?
當時我心中積聚着一股由怨氣催生的堅硬,我說,「我不靠你們,我自己去掙錢!」
我之所以能說出這句話,是因為我在QQ空間發現了一條招聘廣告,廣告上說招聘一米六五以上的模特,負責夜場T台走秀,每月收入一萬至三萬,包吃住。我一米七二,長得不算丑,如果能夠通過面試,一個月就能掙到一年的學費,於是我加了上面的QQ,和他們闡述了我的體貌特徵,他們大加歡迎並催促我趕緊過去。
那是2012年,我17歲,拉着一個行李箱,穿着自以為嶄新卻鄉土氣十足的衣裳搭乘火車去了上海,下了火車,第一次打出租車,看着外面12元起步的價格,心中盤算着錢包里所剩不多的現金,出租車把我送到一座小區外,我給招聘方打電話,按照他們的指示三繞兩繞進了一樁高樓,我清楚地記得那時我仰望樓頂,直望到天空也望不到它的頂端,那幢樓真高啊,接着我進入樓門搭乘光潔的電梯上了三十幾層,具體的我記不清了,約莫是我進了一戶人家,裡面的裝潢很時髦,有兩個年輕男人坐在客廳里,一個在打遊戲一個在抽煙,他們斜眼打量着我,那是夏季,他們看到了我手臂上的傷疤,皺了眉,
「身上有疤啊,這不行,是個次品,給老六他們打電話看他們收不收。」
我握着行李箱的拉杆忐忑地坐在沙發里,規規矩矩地遵照他們的指示等待着我這個次品由另一批人接收,氣氛於我而言幾乎凝滯,這時,一位漂亮又纖瘦的女生從一個房間走出來,說,
「就那老陳,我跟他出差三天他都沒碰我,就抱着我,說讓我陪着他,送我回來的時候給了五萬,看起來他這人挺好的……」
後面的話我記憶模糊,全被那「五萬」吸引了過去,五萬,老爸打工三年也掙不到五萬,這位漂亮姐姐出去三天就掙了五萬,我也可以嗎?
我不可以,我進了兩百的場,也就是坐一次台給兩百。
我知道我陷入了騙局,可那紅紅的票子在我眼前直晃,它們的顏色那麼鮮艷,足可以遮蔽掉老家那塊低保戶的標誌、那張全家拿着低保證明以證實政府作為的照片……它可以遮掉很多很多東西,反正只是陪客人喝酒而已,又不出去過夜,他們覬覦我年輕的肌膚和身體,我愛死他們的錢包,我不會唱歌,不會說討巧的話,不願意被占便宜,於是我就喝酒,喝酒是我家的傳統,七八歲前住在外公外婆家,外婆每頓都要來上兩杯白酒,她總拿筷子頭沾了酒滴到我的舌尖上,看着我辣得皺起小臉,她便哈哈大笑,後來父母外出打工回來,接我到另一個村子,也就是他們口中所謂的家,父親也是每頓啤酒就菜,有時還要我陪着喝,因此喝酒對我來說是輕而易舉的事。
臨上大學的那個暑假,我經歷了人生最繁華最恣意卻不可稱之為最墮落的時候,因為這行業一旦沾上了,只會直線下沉,沒有反抗餘地。
一杯接一杯的扎啤下肚,我愈發狂浪,扭動腰肢,胸脯跳動,他從身後扶住我,細長美妙的手指恰如其分地按在我的腰眼處,我倚賴着他的手臂,往後仰着上身,微微歪着頭,眯起眼,我的眼睛是細長的,曾有人說我每每這樣看人時,便生出一種格外的魅惑,我素麵朝天卻魅惑地攝住他的眼睛,我看到他眼中的起伏,他的喉結因乾燥吞咽而上下滑動,我猛地貼近了他,在他耳邊說,
「你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嗎?」
說完,我一個旋轉,轉出了他的臂彎。
那夜是怎麼回去的我不記得了,但我記得他把我抱到床上,我兩手勾住他的脖頸,釋放出放蕩的本性來,他的手掌撐在我的頭部兩側,身子壓着我的身子,臉與臉之間只隔了一掌的距離。
他說,「你知道你在幹什麼嗎?你知道我想幹什麼嗎?好好休息吧,我不想被下半身控制了我的理智。」
他離開了,我沒有挽留,甚至沒有多給他一絲的目光,我望着房頂的燈罩,燈罩周圍散發出朦朧的光暈,我一直望着,望着,直到我想起了那根火腿腸、那些花內衣……我扭着身子把頭埋在布偶里嚎啕大哭,他在門外,我感覺得到,他在以另一種方式靜靜地陪伴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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