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次夜裡起床上廁所時,第一次聽見Emily說夢話的。
那是凌晨三點。整個房子靜得像被什麼東西抽空了一樣。水龍頭沒關緊,滴水的聲音一下一下地落在瓷盆裡。我解完手,正要回房,就聽見Emily的房門後傳出輕聲細語。
我停下腳步,屏住呼吸。
她在說話。不是那種模糊的夢話,而是像在低聲跟人交談。語調平靜,字句清晰,每一個音節都像早就背好的台詞。
「我知道了。今天他唱得比較慢一點……但還是準的……嗯……我可以再教他。」
我站在門口,胸口一陣發緊。那不像是獨白,她像是在回應誰的話——而那個「誰」,我什麼也聽不見。
我試著打開門,但門被反鎖了。Emily從沒鎖過門。
我敲了兩下,壓低聲音:「Emily?寶貝?」
房裡安靜了三秒。
「晚安,爸爸。」她用一種幾乎是機械的語氣說,像是早就準備好的結束語。
接著——再無聲音。
我站在門外好幾分鐘,終於轉身回到自己的房間。那晚我沒睡著。
接下來的日子,Emily開始有了新習慣。
她每天早上起床後,會走到房間右側那面牆前,手握蠟筆,在牆上畫記號。一開始是小圈圈,後來變成了一排排線條,再後來,線條被交叉連接成格子,每格中間寫著數字,有些是單數,有些是雙數,但奇怪的是,她從來不寫「4」這個數字。
我問她那是什麼意思。
她說:「他們要我記錄下來。這樣他們就知道進度了。」
「他們」再次出現。我強作鎮定:「誰是他們?」
她用蠟筆在空中畫了一個橢圓形。「住在這裡的孩子們。他們一直都在,只是我們以前沒唱過歌給他們聽。他們很孤單。」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妳怎麼知道他們在牆裡?」
她想了想,說:「我以前聽不到的。但現在我聽得到他們的聲音。他們說,因為我們唱得夠多了。」
我背脊發涼。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聽著遠處Emily房裡傳來的搖籃曲。我閉著眼睛,試著說服自己這一切只是睡眠不足導致的焦慮。
然後,我聽見了第二個聲音。
不是我女兒的聲音。那個聲音更小、更輕,也更……尖細。像是一個孩子在模仿她的哼唱。
我坐起來,抓著枕頭,呼吸急促。
聲音沒有再出現。只有牆壁傳來細微的咯吱聲,就像木頭被壓彎、慢慢裂開。
白天的Emily仍然是那個乖巧、沉靜的小女孩。她吃早餐時會把麥片排成幾何圖形,用湯匙慢慢繞圓,一邊輕輕哼著那首奇怪的旋律。
不是《你是我的陽光》,而是某種規律不明的曲調,像是不成形的旋律片段,但她總能精準地唱出同樣的旋律節點,從不錯音。
我試圖錄下來,但每次按下錄音鍵,那段旋律就會戛然而止。Emily會抬頭看我,淡淡說一句:「不要錄,他們不喜歡。」
我不敢追問。
Sarah偶爾還會回來取衣服。她從不進Emily的房間,眼神像閃避某種不該觸碰的傷口。
「你看起來很糟糕。」她說,「Jack,你得找人談談。妳這樣下去……」
「她說牆裡有其他孩子。」我低聲說。
Sarah愣住了。
「她說他們教她唱歌,還要我每天練習。她還在牆上畫了——」
「停。」Sarah舉起手,「你現在已經把幻想也一起拉進來了。」
我沒回話。因為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我真的不知道這到底是她瘋了,還是我瘋了。
某天,我終於忍不住,在Emily上學的時候,進了她的房間。
我站在那面畫滿符號的牆前,看了整整十分鐘。上面有格子、線條、數字、重複出現的「x」、像音符又像地圖的圖案。我甚至看見她寫了一行小字:
「今天晚上要練第六十三遍那個版本。」
我把耳朵貼近牆,靜靜地聽。
大約過了五十秒,我聽見一聲低微的敲擊。兩下、停頓、一下。像是有什麼節奏性的節拍在牆那頭響著。
我退了一步,全身汗毛倒豎。
那天晚上,Emily像往常一樣要求我唱歌。只是這一次,她在我唱第七遍時突然打斷我。
「爸爸,你這個音不對。再從第五遍那裡重唱一次。」
「我……妳怎麼記得?」
她眨眨眼,「因為他們會記錄下來。他們每個人都會聽,每次都會打分數。」
我渾身冰冷。
「你不想被打低分吧?那樣……他們會生氣。」
那晚我沒睡。我躲在樓梯口,聽著房裡傳出Emily輕柔的哼唱,然後——其他聲音也加入了進來。
一個、兩個、五個、十個。每個聲音都像小孩子的嗓音,有男有女,有的沙啞,有的像嬰兒,但所有人都唱著同樣的旋律。
我忍不住衝去她房間,推開門。
Emily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她沒有被打擾的樣子,像是在享受一場只屬於她的合唱。
我哆嗦著問:「Emily,他們是誰?」
她微笑,那是一種安靜而恐怖的從容。
「他們是牆裡的孩子。現在他們很開心,因為我們快數完了。」
我想說什麼,但她搖了搖頭。
「爸爸,該你唱了。這一次,要從第六十三遍開始,別唱錯了。」
我沒唱下去。我逃出房間,一頭撞進客廳,坐在沙發上大口喘氣,像剛從水裡撈起來一樣。
四面牆都像在擠壓我,那段旋律——Emily哼的、我唱的、那些孩子們唱的——在我腦子裡繞個不停,繞成一個死結。
我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睡著的,只記得眼皮沉重如鉛,而那首該死的歌,還在耳邊繞。
那晚我做了一個夢。
我站在一個無窮無盡的走廊中,走廊的牆壁是由舊木板拼接而成,裂縫裡滲出黑色的液體。每隔幾步,就有一扇門,而每扇門後都傳來熟悉的旋律。
不是整首歌,只是其中某一段副歌,循環播放。節奏幾乎一致,只有些微的錯音,就像有人在模仿,但模仿得不夠完美。
我靠近一扇門,推開。
裡面是一間無人房間,四面牆壁全部是小孩的畫作——密密麻麻的線條和數字,有的地方貼著毛髮、指甲、乾掉的紅色污漬。中間放著一台老舊的留聲機,盤片轉啊轉,播放著我的聲音。是的,我自己的聲音——在唱《你是我的陽光》。
但唱法不對。
我唱得像個怪物,節奏變調,音階全跑。我想關掉它,但它越轉越快,聲音變得尖銳刺耳,像是錄音帶被拉扯後的尖笑。我捂著耳朵,轉身要逃,卻撞上一堵新長出來的牆。
那堵牆上,一雙雙眼睛正盯著我看。不是人類的眼睛,是那些我曾在女兒塗鴉本上看見的——扁長、深黑、完全不會眨眼。
有一個聲音從背後傳來——是Emily的聲音,但比她現實中的聲音年長得多,像是一個年老卻還在裝小孩的聲線。
「你忘記了第六十三遍的換氣點喔,爸爸。」
接著是輕輕的敲牆聲,從夢的四面八方響起:一下、一下、一下……
我大叫著驚醒,滿臉冷汗。
屋子一片死寂。
只有Emily的房裡傳來那熟悉的旋律,像從牆的深處回盪出來,似乎已經不需要我唱,她可以自己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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