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綰跪坐在及笄禮的朱漆蓮花紋席上,三翟冠壓得耳後薄汗浸濕了霞帔金線。
青瓷托盤中放着母親用西域脂玉打磨的九鸞釵,可司禮官伸向漆盒的枯手,卻捏着支竹紋綹裂的碧玉簪。
大理寺丞千金趙芸捧着纏金線雲紋錦盒的手腕抖了一下。
青煙從鎏金纏枝牡丹香爐漫上來,禮部林侍郎的文書匆忙舉袖擦拭額角,絳紫官袍映着蟠螭紋青銅爵閃出一道冷光——那人袖口褶皺里竟漏出半片寫着《管子》註疏的絹帛。
我的指甲幾乎掐破水紅銷金裙,咽喉發緊:「這簪子...」連舌尖都嘗到銅鏽味,「玉色青白如新,當是...當是前朝黔首地宮裡的舊物?」
堂前金絲楠木屏風轟然倒地。
酒樽撞地的清響里,身着深藍織金飛魚服的男子箭步上前。
他繡春刀柄那顆南海珠正抵在我突突發疼的太陽穴,被他壓低的皂紗官帽下,薄唇翕動吐出秘語:「趙侍郎千金私藏的,其實是今春會試三甲文卷?」
滿堂珠翠相碰聲戛然而止。
趙芸珠釵上的東珠磕在青銅尊沿,裂成兩半。林侍郎的文案突然反手拔出隨扈的障刀,卻被橫空擲來的翡翠朝珠纏住脖頸——方才還跪坐在太師椅後的小宦官,露出宮中暗衛才有的雲頭紋靛青中衣。
「聖躬萬安——」宦官將魚符摔在濺了狀元紅酒液的春凳上,「今晨收到匿名摺子,說禮部有人盜掘先太子陵寢。」他沖我露齒一笑時,後槽牙銀光微閃:「托蘇姑娘的福,可算將反賊坐實了。」
大理寺少卿張澤林突然踢翻香案,要把殘酒往林侍郎袖中倒,卻被繡春刀背敲中手腕。酒液在半空織成琥珀色簾幕,映出慕昭橫在我頸前的刀刃上,新帝手書「玄機」二字硃批未乾。
「燙金題名錄藏在趙小姐生辰綱里?」他玄色描金皂靴碾過滿地碎玉,俯身時刀鞘沉香木味道混着句耳語:「蘇姑娘說陪葬品,是指某位殿下墓里的證據?」
我看見趙芸母親頭上赤金點翠步搖纏着的紅珊瑚墜子,正巧落進裝着春闈名錄的青銅匜。撥浪鼓似的脆響里,林侍郎被暗衛按跪在列女圖屏風前,官帽落在長公主賞的滿地紅瓔珞中。
屏風後突然傳來清越佩鳴,十八串白玉禁步後轉出披暗金妝花緞的宮裝婦人。她皓腕上福壽雙全鐲撞在林侍郎頭頂:「好巧,先太子臨終前賜給本宮的印鑑,昨兒恰被偷了。」
2
次日暴雨砸在琉璃瓦上的脆響蓋過了翻頁聲,父親執紫毫筆的手懸在武德三年的漕運賬冊上,筆尖硃砂滴在「三月廿四漕船失火」處,像濺了滿紙血。
他戴了二十年的翡翠扳指突然迸出裂痕,碎玉彈到鎏金狻猊香爐時,我腕間玉鐲已冷得像握着塊千年玄冰。
雨簾外傳來繡春刀鞘撞響金磚的聲響。
慕昭帶着寒氣的嗓音貼着窗縫刺進來:「寅時三刻暴雨剛歇,戶部十六匹驛馬就往鹽課司去了。」他玄色披風下露出半截黃綾文書,那是新帝特賜的玄機閣調令。
父親聞言猛拍案幾,驚得官帽上雉尾翎亂顫,案頭青瓷鎮紙骨碌碌滾向漕船圖——海浪紋路正與賬冊墨漬嚴絲合扣。
悶雷碾過屋脊時,我從博古架暗格里抽出本泛着咸腥氣的鹽引簿。
手指划過發潮的宣紙,硌到幾處針孔排成的北斗狀暗記——這是兩淮鹽商與官倉交接時才用的密文。窗外樹影突然簌簌亂抖,驚起十七隻黑羽信天翁,最末那隻利爪上纏的竹管落進雨幕,被父親凌空接住。
忽然整個書房開始顫動,銅漏里的辰砂像是被無形的手托住,赤色顆粒懸在半空拼出星宿圖。
母親陪嫁的紫檀屏風哐當倒地,四分五裂的螺鈿間露出半幅用砒霜寫就的生辰八字——正是今日在朝堂彈劾蘇家的御史大夫姓名。
戶部李侍郎就在這時踹開雕花門,他官靴上沾着運河水草,茶盞脫手摔在正在謄寫鹽引數的青藤紙上。茶湯暈染開的褐痕與竹管暗紋疊成睚眥獸首時,我瞧見慕昭刀鞘反射的冷光正罩住李侍郎腰間玉帶——四品以上官員才能用的螭龍紋中間,缺了最關鍵的那對龍角。
「兩淮都轉鹽運使的賬房清晨溺斃在秦淮河。」慕昭突然抓起我手腕壓在鹽引簿上,玉鐲磕在青田石硯台發出鐘磬般的清鳴,「死者懷裡揣着蓋鳳陽府大印的空白鹽引,數目剛好對上前日宮中失竊的關防印泥。」
父親突然悶哼一聲,他指尖按着的賬頁被雨水泡軟處,竟浮出片鎏金龍鱗紋。
這紋樣我在先帝賞給長公主的千秋節賀禮上見過——是內廷十二監特供的冷金箋才有的印記。更漏忽又重新流淌,沙粒落地竟拼出「丑時三刻」四個篆字。
我拔下隨雲髻間的纏絲點翠簪對準燭火,簪頭投影在鹽引簿上竟成鹽場地形圖。正要開口,慕昭突然捂住我嘴,他掌心滾燙似烙鐵:「蘇姑娘想說這批官鹽根本沒出庫?」我脖頸後的汗毛瞬間豎起,窗外傳來弓弩上弦的咔嗒聲,像是千百隻蜈蚣在啃噬梁木。
廊下金絲鳥籠突然炸開,受驚的孔雀雉拖着灑金長尾撲向雨幕。漫天飛羽間,我瞧見十七個黑衣人影倒掛在廡殿頂,他們手中鋼索泛着藍光——是東廠番子慣用的淬毒鉸鏈。
父親突然掀開波斯地毯,暴露出青磚下用硃砂繪製的兩淮鹽場輿圖,輿圖上海浪紋路竟與賬冊水漬完全重合。
「寅時末刻要呈給內閣的鹽稅奏摺……」慕昭話音未落,李侍郎癱坐在地打翻的墨汁已將輿圖上的漕運碼頭染成漆黑。我腕間玉鐲突然融雪般回暖,父親從袖中抖出鳳穿牡丹錦囊,倒出把鑰匙——正是戶部甲子號銀庫的七星鑰匙。
遠處宮牆傳來晨鐘聲時,書房門被狂風吹開。十二盞氣死風燈順着漢白玉階次第亮起,照亮雨中影影綽綽的蟠龍華蓋。
新帝身邊的大太監踩着滿地狼藉踱進來,雲履碾碎半塊翡翠扳指:「蘇大人好手段,兵部剛截獲的八百里加急說……」
他後半句話被驚天霹靂劈碎在喉嚨里。我盯着滿地混着硃砂的雨水,血珠般的液體正爬向輿圖中標註皇商驗訖的位置,漸漸凝成個「弒」字。
3
紫藤花影落在青廬窗紗上翻湧如浪,蘇綰握筆的手腕忽地刺痛。春闈前日國子監這場講學,她本不該坐在這群侯門貴女中央。
簪着金雀釵的少女突然嗤笑:「蘇姑娘這三日默寫的《鹽鐵論》,倒把後日考題猜得齊全。」筆尖洇開的墨跡淹沒竹簡,四周此起彼伏的抽氣聲里,我望着自己謄抄的治鹽五策——分明是兩月前探看鹽場時,父親壓在鎮紙下的私密奏章。
重檐外忽起銅鈴聲。三皇子蟒袍浸着龍涎香,金線繡的螭紋游過滿地詩卷。他足尖碾着我散落的紙稿,摺扇挑起我下顎時帶起一道淤痕。
「孤昨日親審鹽案,倒見着件趣物。」玄鐵令牌磕在案角,正是我喬裝查訪時遺落的蘇府玉牌。他指腹摩挲我頸後碎發,溫熱鼻息噴在耳畔:「這般細作手段……不如且說說,願不願隨孤去東宮觀刑?」
席間貴女們錦帕掩唇,我已覺喉間灼痛。言靈反噬蠶食神智之際,玄色飛魚服驟然闖入視線,慕昭箭袖間的銀線雲紋割碎滿室光影。
「三殿下慎言。」繡春刀鞘攔住蟒袍廣袖,慕昭的劍穗墜着雙魚佩,正是半月前我謊稱擲入太液池的那枚。他眉骨刀疤輕顫:「蘇姑娘乃玄機閣特使,查案所持乃御賜金牌。」
三皇子忽然撫掌大笑,腰間鏤空金球香囊晃蕩出異香。他將我謄寫的策論捲成筒,當眾展開太常寺新擬的婚書:「這紫微斗數說得妙,鸞鳳合鳴需娥皇女英共棲——蘇姑娘既擅解天機,今夜東宮正好缺位孺子。」
翡翠鐲子漫上霜花,喉頭腥甜沖得眼前發黑。我望着廊下忽然飄起的紅綢,那是皇后為太子選妃備下的錦緞。「承蒙錯愛。」指尖掐破掌心,我聽見自己甜膩的顫音,「願效娥皇女英。」
驚雷碾過朱牆時,三皇子狂笑震落琉璃燈。然而當夜東宮偏殿忽起祝融火,翌日宮人從焦梁下扒出兩具相擁骸骨——正是裝病拒婚的太子,與三皇子豢養的道門爐鼎。
慕昭拂曉叩開蘇府角門時,發間沾着星月白露。他取出我偷偷塞進香囊的玉闕殘片,那是從三皇子令牌磨下的暗紋:「鹽場煉出的寒鐵,為何嵌在皇子印信?」
4
松煙墨跡未乾的《鹽鐵論》摹本砸在青石磚上,驚散了棲在滴水檐的麻雀。我赤腳踏過滿地冰裂紋筆洗殘片,指腹撫過鎏金獸面爐,三日前東宮焦土的氣味仍卡在喉間。
「學生敢問祭酒大人!」反手扯斷杏黃髮帶時,青絲如瀑瀉在謄滿鹽稅數字的雪浪箋上。硯中宿墨倒映着戶部觀政的藍袍官員,他手中茶盞應聲墜落,碎成八瓣秋海棠。
廊外乍起鴻雁哀鳴,十五隻硃砂點額的貢院信鴿撞破明瓦窗。禽鳥墜入澄泥硯池的剎那,我舌尖嘗到了鐵鏽味——昨日那句關於鴿疫的反話預言,正在銅漏聲響中應驗。
老祭酒玉冠上垂落的玄纁絲絛不住震顫:「蘇特使妄言鹽產,莫不是要惑亂春闈?」他身後十二幅聖人畫像無風自動,松煙墨混着信鴿血在宣紙上洇出詭譎圖騰。
雕花門樞突然發出尖嘯。慕昭箭袖間纏着金吾衛令牌闖進來,繡春刀鞘掃落滿地染血鴿羽。「兩淮鹽場實產超奏報五成。」他靴底碾過青瓷筆洗殘片,刀柄雙魚佩正磕在我昨日燒傷的手背,「多出的三成寒鐵,煉成了東宮的鎖魂釘。」
廊下突然響起環佩叮咚。三皇子把玩着鎏金香球斜倚憑欄,懷中摟着個眉眼酷似太子的伶人:「昭郎這般污衊天家,就不怕蘇姑娘的舌頭……」他指尖銀光乍現,我喉間灼痛驟然炸開。
「三殿下慎言。」慕昭的刀鞘精準擊飛淬毒銀針,袖中飛出的玄鐵令牌深深嵌入檁條,「煉鐵的蠱雕爐殘片,此刻正在南鎮撫司燉着十全大補湯。」
我突然踉蹌扶住紫檀案。某隻信鴿殘爪勾着的密函碎片扎進掌心,帛布邊緣繡着三足金蟾暗紋——正是苗疆土司進貢的秘藥圖騰。血跡在殘破的「誅」字上蔓延,慕昭拇指突然重重擦過我虎口。
國子監古柏簌簌抖落千年青霜。十三位大儒的鮫綃衣擺掃過滿地狼藉,祭酒蒼老的手指幾乎戳到我眉心:「爾等女流怎知聖賢之道!依你看這鹽鐵論……」
「當廢。」我咬碎舌尖血咽下痛呼,任由言靈反噬在經脈遊走。慕昭突然揮刀斬斷金絲楠木樑,墜落的榫卯精準砸中三皇子香囊暗格:「蘇閣老說的是——當沿用高祖舊制,查鹽鐵之弊。」
暗格里滾出的玉髓瓶印着苗疆符文,瓶中黑血正腐蝕青磚。慕昭的刀尖挑起我裙裾掩蓋鴿屍,在滿堂驚呼中忽然貼近我耳廓:「密函的蠟封,是東宮暗衛特供的蜂屍膠。」
三皇子踹翻青銅鶴形燈奪門而出時,我隔着晃動的珍珠簾望見宮道紅綢。慕昭突然用染血的密函碎片包裹住我滲血的指甲,帛布背面顯露半行硃砂小楷——正是父親溺亡前,最後一封奏摺的筆跡。
硯池中垂死的信鴿突然劇烈抽搐,十五簇硃砂額印在墨汁里聚成蠱蟲形狀。慕昭的體溫透過飛魚服傳來,他握刀的手背上凸起青筋正在我腰間收緊:「碎布邊緣的苗文,寫的是萬蠱窟祭禮。」
窗外傳來金吾衛列隊奔跑的聲響,我咽下喉頭腥甜伸手探向密函。指腹觸到某種冰涼鱗片時,慕昭突然捏碎腰間玉佩,暗紅血珠順着他腕骨墜入我掌心——竟是半枚刻着父親私印的玉韘。
「當心鴿爪淬毒。」他掌風掃落我鬢間步搖的剎那,我瞥見碎玉中浮現的苗疆地圖。祭酒怒吼着要奪密函的手僵在半空,三足金蟾圖騰突然在他頸後鼓起肉瘤。
廊下金鈴驟響,十五聲喪鐘驚起滿城寒鴉。慕昭的刀鋒抵住我後腰刺破羅裳,溫熱血流順着脊柱淌進裙褶:「密函背面是蘇侍郎筆跡。」他染血的拇指抹過我開裂的唇,「上面寫着:三皇子通苗。」
銅鶴香爐突然傾倒,灰色藥粉遇風燃起幽藍火焰。慕昭劈手扯落我外裳裹住密函時,三皇子貼身暗衛的袖箭正釘在他左肩。我望着地上扭曲的蠱蟲圖案,突然頭痛欲裂——那分明是言靈反噬發作時的預兆。
5
銅鎖墜地的聲響驚飛檐角脊獸上的寒鴉。我扯緊玄色披風下的束胸布,玉冠將青絲藏進皂紗,卻藏不住慕昭打量我男裝時眼底閃過的異色。
「刑部的人還在盯着運河畫舫。」慕昭的繡春刀挑開六扇門案牘庫的簾櫳,銅錢紋窗紗在他側臉投下蛛網狀陰影。我故意將戶部失竊案卷摔向西南方位:「總不能在城隍廟抓人?」
滿堂緹騎的鎖子甲發出整齊的金屬摩擦聲。慕昭的拇指忽然重重划過我虎口舊傷,那裡還殘留着昨日被蠱蟲咬噬的青紫。「西北戌時,三刻。」他轉身時刀穗掃過我纏着繃帶的左腕,「你只剩半柱香。」
我踢翻步子最慢的緹騎遞來的馬扎。碎木片恰巧飛向大相國寺方向,慕昭轉身的瞬間,我瞥見他收刀的手勢暗藏三根銀針——正是昨夜從東宮暗衛咽喉拔出來的兇器。
證物房青磚縫裡滲着腥甜。火漆封印遇熱發出的滋滋聲,像極了那日三皇子香囊里的蠱蟲尖叫。銀簪挑開第四層暗格時,指尖傳來麻癢觸感——這是言靈反噬發作的徵兆。
半枚孔雀藍琉璃眼珠滾過磚面的脆響,與記憶里及笄日折斷的鳳釵重疊。暗格飄出的腐臭龍涎香中,慕昭的刀柄突然頂住我後腰:「蘭亭集序的『茂林』二字,在工部圖紙上是洮河決堤點。」
我反手將密函殘片按在《蘭亭序》摹本上。硃砂在字縫間遊走成河圖洛書,蜿蜒的線條刺破宣紙——正是去年暴雨夜沖毀郾城堤壩的缺口走勢。
「蘇姑娘。」慕昭的呼吸撲在我耳後髮絲間,染血的繃帶從袖口露出半寸。他的手指突然梳過我假鬢散落的碎發,在案幾劃出三道血痕——那是苗疆土司密文中的「危」字。
燭芯爆開的火花驚醒了窗欞上的守宮。銅鎖孔滲出的孔雀藍煙霧凝成蛛絲,緩緩飄向西北角的青銅獬豸像。慕昭的刀尖突然刺破我的食指,血珠墜入硯台時竟浮出半幅大相國寺地宮圖。
「童謠里說二更天,血線穿。」慕昭的玉佩不知何時纏上我腰間的蹀躞帶,帶鈎內側露出半枚青鸞印記。他的靴尖碾過地磚縫隙的琉璃碎屑:「倒着念,便是要我們穿血線取天機。」
我突然拽斷蹀躞玉扣,砸向東北方位。慕昭的披風在破窗而出的剎那展開如鷹隼,十二名錦衣衛跟着他撲向大相國寺的琉璃塔尖。暮鼓聲里,二十三名幼童啼哭從地宮泄出,驚落了塔頂銅鈴。
折返六扇門時,慕昭刀鋒挑着半幅染血的苗疆銀飾。我喉間言靈灼傷處猛地抽搐——那銀飾紋路竟與父親溺亡當日攥着的碎玉完全吻合。案頭《蘭亭序》摹本突然無風自燃,火舌舔舐過的「崇山峻岭」字樣間,徐徐顯現出三皇子印鑑的陰刻輪廓。
西北夜空驟亮。十三個帶火的孔明燈升向大相國寺塔尖,排列成北斗狀,慕昭還鞘的刀柄尚帶餘溫。他染血的指尖拂過我耳後假鬢:「地宮石壁上刻着半闕童謠,落款是蘇侍郎門生。」
我拔下銀簪刺穿掌心維持清醒。簪頭南紅瑪瑙映出血色月光,慕昭突然捏碎腰間玉牌,將粉末撒向火盆——灰燼里騰起的煙紋,赫然是工部明年要修的皇陵水利圖。
更鼓敲響三更時,證物房樑柱驟現裂縫。慕昭攬我後撤的瞬間,七十二枚毒蒺藜釘入方才站立處,擺成苗疆祭祀用的蟾蜍陣。他撕開肩頭滲血的繃帶裹住我手掌:「小心說話,琉璃眼珠的主人能聽見……」
「砰!」東南角的青銅獬豸像突然爆開。數百隻血蟬振翅湧出,每隻蟬翼都印着戶部虧空的暗賬數目。我咬破舌尖遏制言靈反噬,卻見慕昭佩刀出鞘,三寸寒光似雪——刀刃上竟倒映着三皇子近衛的蛇形刺青。
6
十二枚沾血的孔明燈墜在獬豸像碎片上。我踩住最後一隻血蟬的銀翅,慕昭的刀尖已挑開血沫里藏着的鹽引密令——十三個硃砂畫押的漕幫印記泛着魚腥味。
這絕不是私鹽販子的手筆。」慕昭的繡春刀割破夜風,將密令釘在西南角的枯井旁。井沿白霜被震落時泛着青灰色,像極上元節三皇子宴席上的砒霜糖霜。
三十名錦衣衛的鎖子甲划過鹽井冰面。慕昭突然將佩刀橫在我膝前,刀鞘上未乾的血跡凝成四個篆字:東、南、西、北。我的喉間言靈灼痕猛地抽搐:「定是東南西北各占一處!」
「西北戌時。」慕昭的皂靴碾碎最後片鹽霜,繡春刀鞘敲擊荒宅牆壁的悶響驚起七隻寒鴉。我扯斷腰間蹀躞帶扔向東北方位,玉扣墜地瞬間炸開孔雀藍煙霧——正是昨夜案牘庫見過的蠱毒。
東廠番子魚皮靴的腥臊味混着井鹽咸氣湧來。慕昭忽然解下披風裹住我口鼻,他腕間銀鏈纏上我左臂繃帶,暗扣處竟嵌着半枚琉璃眼珠。「當心反噬。」他話音未落,我已被推進西北宅院的斷壁殘垣。
四十九箱官鹽在月下泛着屍蠟般的慘白。慕昭的刀尖挑開最上層鹽袋,落出的卻不是雪粒——數百支火雷引信結成的蛛網泛着磷光。
「漕幫好大的手筆!」我冷笑出聲,言靈反噬的麻癢順着經脈竄至指尖。慕昭突然掐滅我手中火摺子,沾血的繃帶纏住我腕骨:「你說這是走私?」
東南角驟然爆出震天巨響。我張口欲呼卻被他捂住,掌心傳來的刺痛讓我看清他武服里墊着的竟是三皇子府的描金箋——箋紙暗紋恰好拼成鹽引印章。
西北夜空炸開七朵毒煙牡丹。慕昭攬我躍上房梁的瞬間,三十箱火雷竟隨着我喉間灼痛改道飛向西南——爆裂聲化作漫天煙花,火光照亮鹽箱夾層里東廠提督的私印。
「蘇侍郎溺亡那日……」慕昭的刀柄挑起半截燒焦的賬冊,霉斑在「崇文門稅銀」字樣上洇出人面瘡似的痕跡。我喉骨突然「咔」地輕響,言靈反噬催得雙目沁血:「這賬本必定完整無缺!」
碎紙雪片般從梁間飄落。慕昭染血的食指划過我脖頸青脈,十二處暗賬藏匿點隨他指尖遊走現出輪廓。最後一片紙屑墜地時,衙門外恰傳來五更鼓響。
染血的煙花碎屑突然凝結成冰。慕昭的披風掃過最後箱官鹽,箱底暗格「咔噠」彈開,五十枚琉璃眼珠齊刷刷轉向我,瞳孔里映着東輯事廠的血色匾額。
「小心說話。」慕昭突然掰開我緊攥的拳頭,掌心血痕竟與鹽引密令上的押紋嚴絲合縫。他撕下袖口染血內襯裹住我手掌:「琉璃眼的主人來收賬了……」
西北巷尾傳來銅鈴悶響。三百具貼着東廠符咒的鹽梟屍體齊齊睜眼,指尖青苔正瘋狂生長成「誅殺玄機」四個血字。
慕昭還鞘的繡春刀忽然發出龍吟,刀身映出的卻是我及笄日破碎的琉璃冠——冠上斷簪正滴落咸腥血珠,在地面匯成四個小篆:君要臣死。
7
鳳鑾駕碾過鹽霜碎屑時,我正扯斷第三根嵌着琉璃珠的蹀躞帶。慕昭突然抬肘撞落我發間玉簪,孔雀藍毒霧隨着碎玉濺在西番蓮紋地毯上,凝成「萬壽無疆」四個倒字。
「蘇閣老這賀禮倒是別致。」太后染着丹蔻的指尖划過琉璃盞,盞中雪山參湯突然泛出蛛網狀血絲。十指猛地扣住鳳座扶手時,她雲鬢間的點翠簪首正滲出青黑黏液。
我喉間灼痕突然劇烈抽動。「太后娘娘鳳體安康!」話音未碎,七竅已沁出血珠。慕昭的繡春刀鞘重重磕在青磚縫裡,刀柄暗紋與他掌心老繭摩擦出三短一長的暗號。
西域使臣酒樽墜地的脆響驚破死寂。太后的護甲突然崩裂,指甲蓋掀起時露出白骨上蠕動的金線蠱蟲。「傳太醫——」掌事姑姑的尖叫卡在喉頭,脖頸青筋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暴漲成蚯蚓狀。
慕昭的披風掃落我腰間香囊,五毒避穢丸的苦味混着血腥氣竄入鼻腔。二十九盞宮燈同時爆出綠焰,我踉蹌跌坐在丹墀右側,袖中銀針已刺破食指:「此毒絕非西域秘藥!」
波斯進貢的羊毛氈突然竄起幽藍火苗,三皇子酒樽里的瓊漿正咕嘟咕嘟泛着血泡。慕昭的刀尖挑起我染血的襟帶,暗繡銀線的鶴唳九天紋在毒霧中扭曲成惡鬼面容。
「蘇閣老既說不是西域秘藥……」東廠提督的蟒紋靴碾碎滿地琉璃渣,陰鷙目光掃過我淌血的耳垂,「想必已參透解毒之法?」
喉骨發出細碎的斷裂聲。我扯斷腕間的檀木佛珠,血珠子濺在鎏金錯銀燭台上:「此毒無藥可解!」佛珠迸裂的剎那,太后面頰金線蠱蟲突然僵直墜落,正掉進慕昭早已備好的玄鐵匣。
慕昭反手擲出繡春刀,刀柄嵌着的半枚琉璃眼珠正正卡進東廠提督的扳指縫隙。滿殿驚呼聲中,太后的護甲裂縫裡鑽出七隻金翅蠱王,羽翼翕張時抖落的磷粉凝成「玄機誤國」的血字。
「蘇綰!」慕昭突然掰開我緊咬的牙關,將沾血的繃帶塞進我齒間。他腕間銀鏈絞住我滲血的左手,十二道青紫勒痕恰好拼成昨夜鹽井密令上的漕幫印記。
波斯使節團的首領突然抽搐倒地,袖中滑落的蛇紋銅瓶滾到我腳邊。瓶口封印的紅蠟印着三皇子府的私章,裂紋處滲出與太后指甲同色的青黑黏液。
「太醫到——」
「慢着!」我掙開慕昭桎梏撲向鳳座,發間最後支琉璃簪刺破太后指尖。黑血湧出的瞬間,慕昭的刀鞘擊飛太醫手中銀針,針尖淬着的幽藍毒液在宮燈映照下顯出東輯事廠的蓮花暗紋。
丹墀下的薰香爐突然炸開,慕昭攬着我旋身避開毒煙時,他武服內襯的三皇子府密函正巧飄落在血泊里。密函上「誅玄機」三個硃砂字被血水暈開,竟融成先帝筆跡的「保社稷」。
太后喉間發出駭人的咯咯聲,七竅突然溢出金粉。我攥住慕昭染血的袖口,言靈反噬的劇痛催得嗓音破碎:「鳳體……即將殯天!」
九龍盤雲柱上的夜明珠應聲炸裂。慕昭突然掐着我後頸迫我仰頭,染着鹽霜的薄唇擦過耳際:「你說殯天時,太后心脈正在復甦。」
最後一縷金粉從太后指尖消散時,西域樂師懷中的胡笳突然自燃。慕昭的刀尖挑起塊燃燒的羊皮卷,焦糊處現出東廠提督與漕幫幫主換帖的八字——正是我及笄日破碎的琉璃冠上鐫刻的凶時。
「好個一箭雙鵰。」慕昭的冷笑震落梁間積灰,灰燼飄到御史大夫酒盞中,竟凝成鹽井密令缺失的最後半枚官印。太后在這時睜開眼,渾濁瞳孔映出我染血的官袍下擺——那裡綴着的七顆東珠,正滲出與金線蠱蟲同色的毒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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