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市的東邊角落,比我想象的還要污穢、逼仄。空氣里那股霉爛和惡臭幾乎凝成了實質。我捂着口鼻,在幾個歪歪扭扭的窩棚間穿行,袖口那塊冰冷的墨漬仿佛也在散發着不祥的氣息,讓我疑神疑鬼,總覺得黑暗裡有眼睛盯着我。
費了些周折,塞了幾枚僅剩的銅錢給一個爛賭鬼,才打聽到那個叫「黑鴉」的瘸子。他縮在一個用破蓆子搭成的棚屋裡,只有一條腿,半邊臉像是被火燎過,皮膚皺縮在一起,眼睛渾濁卻透着精明。
「找磨勒?」黑鴉打量着我,細長的眼睛在我身上掃了一圈,似乎在評估我的價值,聲音像破鑼,「找他的人不少,能讓他點頭的沒幾個。看你這模樣……落難的官人?還是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總之,帶夠『茶水錢』了嗎?」
我心一橫,將身上所有銅錢都掏了出來,堆在那張油膩膩的矮桌上。「這是定金。事成之後,還有。」我說得儘量平靜,但聲音還是有點發顫。
黑鴉嘿嘿笑了兩聲,枯瘦的手指扒拉着銅錢,數都沒數。「等着。」他吐出兩個字,便不再理我,自顧自地擺弄着一堆看不出名堂的骨頭。
等待是種煎熬。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鍋里滾過。我坐立不安,指尖無意識地在粗糙的木桌上滑動,模仿着勾勒線條的動作,腦子裡全是昨晚那恐怖的畫面,還有城門口那些陰冷的黑影。袖口的墨漬冰涼依舊,像個催命符。
不知過了多久,棚屋的破席帘子被一隻黝黑、筋骨分明的手掀開了。
一個人影逆着外面微弱的光線走了進來。
他很高大,但並不臃腫,是那種常年打熬出來的精悍結實。穿着一身便於活動的深色短打勁裝,領口敞開,露出古銅色的皮膚和脖頸上掛着的一串……看不清是什麼材質的小珠子,樣式有些怪異。像是從極西之地傳來的物件。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
那是一雙極其銳利的眼睛,像是在黑暗中蟄伏的猛獸,帶着一種冷漠的警惕,掃視着棚屋裡的每一個人——主要是黑鴉和我。他的皮膚確實很黑,臉上稜角分明,嘴唇緊抿着,沒有任何表情。
這就是磨勒?崑崙奴?長安城裡,異邦之人並不少見,但如他這般眼神的,卻是罕有。
他一言不發,只是站在那裡,整個棚屋的空氣仿佛都凝滯了。黑鴉指了指我,對他說了句什麼,我沒聽清,像是某種黑話,磨勒的目光便完全落在了我身上。
那目光沒有任何情緒,卻像刀子一樣,把我從裡到外颳了一遍。我感覺自己就像案板上的肉,所有心虛和恐懼都無所遁形。我甚至不敢與他對視,只能低下頭,盯着自己那雙沾滿污泥和墨痕的手。
「你要找我。」磨勒終於開口了。聲音低沉,帶着一種奇特的、非中原口音的生硬感,字與字之間幾乎沒有連接,像是在往外蹦字。
「是。」我定了定神,強迫自己抬起頭,「我……我惹上了麻煩,很大的麻煩。需要有人保護,還需要打聽一些消息。他們說……你能做到,只要……」我咽了口唾沫,「只要價錢合適。」
磨勒沒有接話,只是看着我,那眼神仿佛在說:繼續。
我把心一橫,從懷裡摸出最後一點碎銀子,推到他面前。然後,我快速從地上撿起一塊稍微平整些的炭塊,又撕下袍子內襯的一角——顧不上體面了,活命要緊。
借着黑鴉棚屋裡那豆大的、搖曳的油燈光,我屏住呼吸,手腕急轉。畫師的本能壓過了恐懼,炭塊在我指尖飛舞,發出沙沙的輕響。昨晚那驚鴻一瞥的墨袍人,那隱藏在黑暗中、如鷹隼般銳利的眼神,被我以最快的速度復刻在布片上。線條潦草,卻精準地抓住了那股子陰冷詭譎的氣質,尤其是那雙眼睛。
這幾乎是賭博。賭我的「鬼手」畫技,能在這個只認拳頭和刀子的地方,換來一線生機。
畫完,我將布片推到磨勒面前。
磨勒的目光落在畫上。這一次,他看得比剛才更久。那雙鷹隼般的眼睛微微眯起,瞳孔似乎收縮了一下。他伸出手指,卻沒有觸碰畫面,只是在離布片半寸的地方停頓了一下,像是在確認什麼。
我緊張地盯着他,連呼吸都忘了。袖口的墨漬,又開始隱隱發涼。
他認得?或者,他察覺到了什麼?這長安城的水,遠比我想象的要深。
片刻後,磨勒收回目光,再次看向我,眼神依舊冷漠,卻似乎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審視。
「保護你。十天。」他伸出兩根手指,聲音依舊平板,「這個數。」
我心裡快速算了一下。那是我平日裡在宮中應卯,得些賞賜小半年才能攢下的錢。但現在,錢就是命。
「……好。」我咬牙點頭,又補充道,「我還需要知道,關於……用墨汁把人變成怪物的那種邪術,還有那些穿黑袍的人,你知道多少?」
磨勒看了我一眼,眼神深處似乎閃過一絲極淡的波瀾,快得像錯覺。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簡單地說:「先付一半。」
我將桌上的碎銀子都推了過去。黑鴉在一旁看得眼熱,但磨勒一個眼神掃過去,他就縮了縮脖子,沒敢作聲。
磨勒將銀子揣進懷裡,看都沒看。他朝我抬了抬下巴。
「走。」
一個字。
他轉身就走,動作乾淨利落,沒有絲毫拖沓。我趕緊跟上,黑鴉看着我們離開,眼神複雜。
磨勒在前面帶路,步伐看似不快,卻總能恰到好處地避開地上的污水和雜物,融入鬼市昏暗的光影里。他很少回頭,但我能感覺到,他始終用眼角的餘光留意着四周,像一頭時刻保持警惕的孤狼。他的沉默帶着一種強大的壓迫感,讓我稍稍安心的同時,也感到一種更深的寒意。這個人,比我想象的還要危險,深不可測。
我們七拐八繞,穿過迷宮般的地道和窩棚區,最後來到一處更加偏僻、幾乎無人問津的角落。這裡只有一個緊閉的、看不出材質的黑色小門,嵌在潮濕的岩壁里。
磨勒用一種特殊的方式敲了敲門,門無聲地滑開一條縫。他側身讓我進去,然後自己也閃身而入,門又悄無聲息地合上了。
門後是一個極小的、勉強能容身的石室,只有一張硬板床,一張小桌,角落裡堆着些雜物。空氣比外面稍微好些,但依舊陰冷潮濕。牆壁上鑿了個小小的通風口,透進一絲微弱的天光。
「這裡。暫時。」磨勒指了指石室,算是解釋。
我靠着冰冷的石壁,終於鬆了一口氣,但緊繃的神經絲毫不敢放鬆。看着眼前這個沉默如石的崑崙奴,我知道,這筆交易,遠不止是銀子那麼簡單。
他可能知道些什麼。而我,已經踏入了一個無法回頭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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