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雨夜,仿佛是遠古洪荒中尚未馴服的咆哮,從九天之上傾瀉而下,帶着砭骨的寒意和隱隱的雷鳴。黑衣人立在低矮的屋檐下,雨水沿着屋檐急促地墜落,在他身前形成一道模糊的雨簾。他那雙眼眸,深邃得如同這漫無邊際的夜色,此刻正冷冷地凝視着眼前緊緊抱住他大腿的男孩。
男孩大約六七歲的光景,瘦弱的身子在雨中瑟瑟發抖,臉上滿是淚水和恐懼,以及一種不加掩飾的依賴。他那雙小小的手,死死地抓着黑衣人衣衫的一角,仿佛那是天地間唯一的浮木。
「離我遠些。」黑衣人的聲音低沉而沙啞,聽不出絲毫感情,「我不打算殺你。」
雨聲太大,幾乎蓋過了他的話。黑衣人沒有俯身,沒有溫柔的撫慰,只有一種隔絕一切的冰冷。就在不久前,他親手用元氣,那種傳說中俠客才能掌控的力量,將自己的老師付之一炬。火焰在雨中艱難地升騰,吞噬了那具曾經教導他、愛護他的軀體,也似乎燒去了他心中最後一絲柔軟。而現在,他肩頭還扛着一個人——一個被老師託付給他,似乎是眼前這個男孩親人的女子。沉重的責任和剛剛經歷的一切,像兩塊巨大的磨盤,碾壓着他的心房。
他必須得走了。這個地方,這片土地,已經容不下他。
然而,那男孩不肯鬆手,那細弱的哭聲在雨幕中顯得格外刺耳。天色愈發陰沉,炸雷在頭頂轟鳴,仿佛要把蒼穹撕裂。豆大的雨點毫不留情地砸落,積水迅速漫過腳踝。黑衣人知道不能再耽擱了。
他深吸一口氣,胸腔里涌動的是元氣與某種更為晦暗的力量交織在一起的複雜感受。沒有遲疑,他用了些力氣,那力量對於一個孩童來說顯得過於巨大。男孩只覺得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傳來,他的手被硬生生地掰開。他踉蹌着跌坐在泥濘中,呆呆地看着那個黑色的身影在傾盆大雨中緩緩地、頭也不回地離去,最終消失在模糊的雨霧裡。只留下他一個人,在這寂靜而冰冷的雨夜,任由雨水沖刷着臉頰上的淚痕。
一聲噩夢後的驚呼,帶着尚未來得及消散的恐懼,像一粒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在桃源鎮清晨的寧靜中盪開漣漪。萬福樓的二樓廂房裡,染行猛地從床板上坐了起來,額頭布滿了細密的汗珠,像是剛剛從水裡撈出來一般。窗外的陽光透過紙糊的窗欞灑進來,給滿是灰塵的空氣鍍上一層淺金,卻驅散不了他心頭籠罩的那片陰霾。又是那個噩夢。那個雨夜,那個黑衣人,那個被硬生生甩開的自己。無數次了,這個場景在他腦海中反覆上演,清晰得如同昨日新發生的一樣,每次都將他拽回那個冰冷潮濕的夜晚。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心臟仍在狂跳。這已經是不知道第多少次了,他向養母墨韻提出那個請求——讓他離開桃源鎮,去尋找傳說中的試煉之地。他知道,自己手掌心隱隱顯現的那一絲不同尋常的紋路,旁人或許看不明白,但在那些聽說過「陰陽刻印」傳聞的人眼裡,那或許就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鑰匙」,是生來就具備成為俠客的「資格」。他迫切地想要成為一名俠客,不僅僅因為傳聞中俠客擁有強大的力量,可以上天入地,斬妖除魔,更因為他心底里有個強烈的預感,那個神秘的地方與他失去聯繫多年的姐姐有關。他要擁有足夠的力量,去尋找他的姐姐,去解開那個雨夜的謎團,去搞清楚自己究竟是誰,身上流淌的究竟是什麼樣的血脈。
然而,墨韻的回應總是出奇的一致,並且堅定得令人絕望。她會用冰冷的鐵索,而不是母親溫暖的雙手,鎖住廂房的門,無聲地告訴他——不許離開這裡半步。自從那年染行姐姐失蹤以後,墨韻就把這個小小的萬福樓,連同自己所有的希望,都牢牢地抓在了手裡,寄托在了染行身上。她把年幼的染行當作店鋪未來的老闆來培養,教他認賬本,學算盤,待人接物,事無巨細。這些年來,染行確實沒辜負她的期望,他打理起店裡的事情來已經頗有成色,賬目清楚,客人也喜歡他那份乾淨利落。他本可以在這桃源鎮過着安穩甚至可以說是殷實的生活,但這顆心,卻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牽引着,朝着遠方,朝着那個模糊的試煉之地。心底尋找姐姐的執念,像野草一樣瘋狂生長,驅使他一次又一次地試圖逃離這個地方。
每一次,他的逃跑計劃都被墨韻通過鎮上的「萬事通」老胡給截住。老胡總有辦法知道他的行蹤,然後在他還沒走出鎮子時就把他「請」回去。這次,墨韻更是直接動用了鐵索,把他鎖在了二樓的廂房裡,擺明了這次是非要他打消念頭不可。這是墨韻在他身上用過的最嚴厲的手段了,可見她心裡的擔憂已經到了何種地步。
不過,鎖上門之後,墨韻心裡也並非就徹底安穩了。她坐在樓下的大堂里,手裡捏着算盤,眼睛卻時不時地瞟向門口的方向。她知道,今天老胡會來。她叫他來,一方面是想讓老胡這個說得上話、見多識廣的人,好好跟染行掰扯掰扯外面的兇險,把他的念頭給打消了;另一方面,或許也是她自己心底深處,殘存着一絲不願承認的期望——或許,老胡能從他那張地圖上,看出些什麼別的門道來?或者,他那些廣泛的消息網裡,能聽到一些關於姐姐的線索?儘管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現實的冷水澆滅,但總歸是一份念想。
當老胡那標誌性的,帶着幾分世故又幾分詼諧的笑聲從門口傳來時,墨韻幾乎是立刻站了起來。她快步走到樓梯口,朝着樓上喊了一聲:「染行,老胡來了,下來!」一邊喊着,她一邊掏出鑰匙,顫抖着打開了廂房的鎖。門被打開了,染行從裡面走出來,臉色因為剛剛的噩夢和被鎖的鬱悶顯得有些蒼白。墨韻沒有看他,只是默默地回到了櫃檯後面坐下,將鑰匙藏進了衣兜里。那扇重新洞開的門,像是她心底的一絲鬆動,一絲對老胡的依賴,期盼着這個老夥計能把這孩子拉回「正道」。
老胡還是那副笑呵呵的模樣,手裡轉着兩個核桃,嘎啦嘎啦地響着,仿佛他日子裡永不停歇的算盤,又仿佛是對歲月流逝的一種漫不經心的把握。他眼睛裡閃爍着洞悉一切的光芒,仿佛這桃源鎮裡大大小小的事,大到誰家娶媳婦,小到誰家掉了顆釘子,都逃不過他的耳朵和眼睛。他坐下來,接過墨韻遞來的熱茶,也不急着喝,只是暖着手。房間裡瀰漫着一股淡淡的茶香,混合着年久家具散發出的木頭味,還有染行身上因為剛剛噩夢帶來的汗水味。這是一種屬於萬福樓特有的,帶着生活氣息的味道,此刻卻被一種無形的緊張感所籠罩。
老胡先是拉着染行問了些家長里短,問他最近店裡生意怎麼樣,問他晚上睡覺有沒有踢被子,問他是不是又做了那個老是嚇醒他的夢。話語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仿佛今天來這裡,不過是像往常一樣來萬福樓坐坐,喝杯茶,聊聊天。他甚至沒直接提試煉之地的事,只是東拉西扯地聊着。
「我說染行啊,」老胡喝了一口茶,看着染行,話鋒一轉,卻又好像只是隨口說起,「你墨韻娘這些年不容易,一個女人家,把個店打理得有聲有色,把你拉扯大……可不容易。你小子也爭氣,現在店裡離了你,還真不行了。」
墨韻在櫃檯後面默默地聽着,手裡的算盤珠子被她無意識地撥弄着,發出細微的聲響。老胡沒有直接說教,而是從她身上切入,讓染行明白這份責任。墨韻心底嘆了口氣,老胡還是那個老胡,知道從哪裡說起最管用。
老胡接着說,聲音平靜,卻帶着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外面的世界,你小子沒見過,總覺得處處是新鮮,處處是機遇。想出去闖闖,這沒錯。年輕人嘛,誰不想展翅高飛?可這高飛之前啊,得看看自己的翅膀硬不硬,外面的天,是不是你想的那麼晴朗。」
他看向染行,眼神深邃:「就拿你說的那個……試煉之地來說吧。外面傳得神乎其神,好像是個能讓人一步登天的地方。可我聽到的,看到的,卻不是這樣。」
老胡沒有像之前那樣直接描述那些可怕的字眼,而是換了一種方式,更加隱晦,卻也更加引人深思:「外面的路,可不是桃源鎮這青石板路,平平整整的。外面有山巒,有河流,有沙漠,也有誰也想不到的沼澤。你可能一腳踩進去,就陷進去了,越掙扎陷得越深,最後連個影兒都看不見。」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有些低沉:「而且啊,外面的天,也不是總那麼藍。有時候會起風暴,不是你見過的那種颳倒樹木的狂風,而是能把人的心都吹散的怪風。那些風裡啊,夾雜着很多不乾淨的東西,能鑽進人的骨子裡,讓人變成另一個樣子,連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
老胡看着染行,眼神裡帶着一絲警告,也帶着一絲憐憫:「你手裡的印記,或許是個好東西,讓你比別人起點高些。可它也是個靶子,是塊肉,外面那些餓狼聞着味兒就來了。你想去找什麼,可能沒找到之前,自己就已經成了別人的盤中餐。」
老胡的話像是一盆冰水,兜頭潑在染行的頭上。他能感受到墨韻在櫃檯後面緊繃的身體,能感受到房間裡凝重的空氣。他知道老胡說的是真的,那些傳聞里不會告訴你這些,但老胡不同,他似乎真的知道那個世界的殘酷。心底不是沒有波瀾,不是沒有恐懼,死亡、失控、消失得無影無蹤……這些可怕的字眼像毒蛇一樣纏繞上來。但他心底的那份執念,那份對姐姐的思念,那份想要解開身世之謎的渴望,卻像熊熊燃燒的火焰,瞬間吞噬了那些負面的情緒。他不能停下,也不能後退。他攥緊了拳頭,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手心裡的紋路仿佛都因此變得灼熱起來。他抬頭看向老胡,試圖從那雙眼睛裡看出更多的東西,試圖找到一條反駁的路,卻只看到了深邃和無法撼動的現實。他又看向墨韻,她依然坐在那裡,低垂着頭,雙手無聲地在算盤上摩挲着,仿佛這樣能給她帶來一絲慰藉。她的沉默,比任何言語都更能說明她此刻內心的痛苦和掙扎。
老胡看着染行臉上閃過的一絲恐懼和掙扎,知道自己的話起到了一些作用。但他同時也看到了染行眼底深處,那份並未熄滅的光芒。他知道,嚇,或許能嚇住一時,但嚇不住一輩子。這個孩子心裡的火,不是那麼容易澆滅的。
他轉頭看了墨韻一眼,墨韻也正看着他,眼神裡帶着詢問,帶着無奈。他們多年的默契,讓老胡讀懂了她的意思:他能勸到什麼程度?他能怎麼辦?墨韻將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希望他能找到一個兩全的辦法,或者至少,讓這場註定的離別,不那麼令人絕望。
老胡心裡嘆了口氣,知道這事兒今天怕是不能善了了。這孩子,認準的事兒,就跟牛一樣,拉都拉不回來。既然攔不住,那就只能想個別的法子,至少,給他拴上一根線,讓他知道,家裡的盼頭在哪裡。這也是給墨韻一個交代,一個她能夠接受和等待的理由。
他重新看向染行,語氣再次變得溫和下來,但這溫和里,卻帶着一種沉重的分量,仿佛是在交付一件無比重要的東西:「染行啊,你墨韻娘不容易,你小子心裡的念想,我也明白。你執意要去,攔也攔不住。不過呢,你這一走,擔負的是你墨韻娘多大的期望和擔憂,你心裡得有數。她呀,不圖你將來大富大貴,不圖你光宗耀祖,就圖你平平安安的。她最放不下的,除了你,就是你那個失蹤的姐姐了。」
他語氣一頓,提出了那個條件,仿佛那是他和墨韻早就商量好的,也是給予染行的一次機會,一次證明自己,也給墨韻一個盼頭的機會。這個條件,是墨韻心底最後的底線,也是她能夠放手唯一的可能。
「這樣吧,染行,」老胡看着染行,目光灼灼,「你既然真的一門心思要去闖那個鬼地方,想去拼,那就立個字據吧。不是給我看,也不是給你墨韻娘看,是給你自己看,也是給老天爺看,更是給你墨韻娘一個念想。」
他伸出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了敲,強調着字據的內容,每一個字都像釘子一樣敲進染行的耳朵里:「字據上要寫明兩點。第一,你此去,是去拼命的。不達目的,找到你姐姐,搞清楚你的身世,你絕不罷休!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難,多大的兇險,咬着牙,爬着,也得往前走,不能輕易放棄!」
他停頓了一下,看着染行,語氣嚴肅而緩慢,仿佛在刻意強調這份承諾的重量:「第二點,也是最要緊的一點,聽清楚了,小子!你必須給我平平安安地回來!而且,要帶着你姐姐,一起回到桃源鎮,回到萬福樓!只有這樣,你墨韻娘這些年為你操的心,為她吃的苦,才算沒有白費。否則……」老胡沒有說下去,但他沒有說出口的「否則」,卻像一把鈍刀,狠狠地在墨韻和染行的心上割了一下。否則,就是永別,就是所有的希望都化為泡影,就是墨韻這麼多年的付出都付諸東流。
染行聽着老胡的話,感覺字字都像烙印一樣刻在他的心上。他能感受到老胡話語中的擔憂和期望,更能感受到墨韻娘那份沉默而沉重的愛。他看着墨韻,她依然坐在那裡,低垂着頭,雙手無聲地在算盤上摩挲着,仿佛這樣能給她帶來一絲慰藉。她的沉默,比任何言語都更能說明她此刻內心的痛苦和掙扎。那個「否則」像一塊巨石壓在他的胸口,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他知道,這個條件,不僅僅是為了他自己,更是為了墨韻娘。
害怕嗎?害怕!老胡描繪的世界太可怕了,可怕到他幾乎不敢去想。那些隱晦的比喻,反而更增加了未知的恐懼。但是,姐姐呢?那個雨夜的黑衣人呢?手心裡的紋路呢?這些像鈎子一樣,死死地勾着他的心,讓他無法停下。他必須去,不僅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墨韻娘的盼頭。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所有的恐懼都壓下去,將所有的責任都扛在肩上。他知道這份字據的分量,知道墨韻娘為了他承受了多少。那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要求,那是墨韻將她所有的愛和擔憂,都凝聚在了這份沉重的期望里。平安地回來,並且帶着姐姐一起。這意味着他不僅要面對試煉之地的兇險,還要承擔起將姐姐帶回來的責任,更要保證自己能夠活着回來,回到墨韻身邊,回到這個生養他的萬福樓。
這份字據,不是束縛,而是承諾,是擔當。他知道,這是墨韻最後能為他做的,也是對他最大的信任和放手。他看着墨韻,看着她眼中那份複雜而痛苦的光芒,心底做出了最後的決定。那是一種豁出去的決絕,也是一種沉甸甸的擔當。
他抬頭,看着老胡,又看了看墨韻,深吸一口氣,聲音帶着一絲顫抖,但異常堅定:「老胡叔,墨韻娘,」他頓了頓,仿佛在用盡全身的力氣說出接下來的話,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我聽清楚了。我寫!我現在就寫字據!」
樓下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墨韻緩緩地鬆開了捏着衣角的手,眼中蓄滿的淚水終於忍不住,順着臉頰滑落。她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垂下了眼帘,仿佛這樣就能阻隔掉眼前的一切。老胡則露出了一個釋然的笑容,雖然那笑容里也帶着一絲淡淡的憂慮和對前路的不可知。他知道,這個孩子,已經做出了他的選擇,並且願意承擔起這份沉重的承諾。他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墨韻擦了擦眼淚,站起身,走向櫃檯裡面,從最裡層的抽屜里拿出了平時捨不得用的上好的紙和筆,還有一方硯台和墨塊。她的動作很慢,每一個細節都透露着她此刻複雜的心情——一種混合了不舍、擔憂、痛苦和微弱希望的心情。她將紙筆放在桌上,又倒了一小杯水在硯台里。她知道,從這一刻起,染行的命運,將不再僅僅掌握在她手中,而將由他自己,由那個充滿未知和危險的試煉之地來決定了。但至少,他帶着她的期盼,帶着那份沉重的承諾,即將踏上他的征程。這個字據,是她能給他最後的「護身符」,也是她自己心底唯一的「寄託」。她能做的,也就只有這些了。
老胡看着墨韻去拿紙筆的身影,心裡也嘆了口氣。他知道,桃源鎮又一個年輕人要飛出去了。外面的世界很大,也很殘酷。希望這孩子,能像他字據上寫的那樣,真的闖出一條生路,帶着他的姐姐,回到這個溫暖的小鎮,回到這個等待着他的萬福樓。只是,前路漫漫,又有多少未知和風浪在等待着他呢?誰也無法預料。
評論 0 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