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老規矩
招待所在縣局旁邊一條小巷子裡,條件嘛,就那樣。白色的牆壁有點發黃,空氣里瀰漫着一股潮濕和廉價香皂混合的味道。趙隊長把我送到門口,客氣地說了幾句「有事隨時找我」,就匆匆離開了,好像生怕跟我多待一會兒會沾上什麼麻煩。
我拖着行李箱進了房間,反手就把門給鎖死了,還把那個搖搖晃晃的插銷也給插上了。
站在房間中央,我才感覺到後背的衣服已經被冷汗浸濕了,黏糊糊地貼在身上,很不舒服。剛才方懷安那通電話的內容,像魔音灌耳一樣在我腦子裡反覆播放:
「……省廳來的那個……看過了……」
「……對,按老規矩……」
「……放心,處理乾淨了……」
「那個」,指的肯定是我。
「看過了」,是指屍檢。
「處理乾淨了」,處理了什麼?是屍體上的疑點?還是……我?
「老規矩」……這三個字像一把冰冷的鑿子,在我心上一下下地鑿着。這他媽到底是什麼規矩?!能讓一個法醫把可能存在的他殺痕跡「處理乾淨」?
恐懼,像冰冷的潮水,從腳底板一點點往上蔓延,淹沒了我的理智。我甚至開始懷疑,我被調到這個鬼地方,真的是巧合嗎?還是有人故意把我這個沒背景、資歷淺的愣頭青弄過來,就是為了方便「處理」?
我用力甩了甩頭,不行,不能自己嚇自己。現在最重要的是冷靜下來,搞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周大海的死,絕對有問題。那個肩部的淤傷,方懷安的反應,還有那通電話,都指向了一個可怕的可能:這位德高望重的老法醫,很可能參與掩蓋了真相。
為什麼?圖什麼?
我癱坐在床沿上,腦子飛速運轉。是為了幫那個鄰居王老五脫罪?不像。趙隊長說王老五有不在場證明,現場也沒發現搏鬥痕跡。如果真是王老五乾的,偽造現場和不在場證明,這工程量可不小,方懷安一個人未必搞得定。
那是為了什麼?意外死亡,家屬雖然有疑慮,但沒有實證,時間一長,多半也就不了了之了。他為什麼要多此一舉,冒着巨大的風險去「處理乾淨」?除非……除非這背後牽扯到更大的利益,或者更不能見光的人?
「老規矩」……這規矩,是只針對周大海這一件事,還是……一直都存在?
想到這裡,我打了個寒顫。如果這是一種常態,那這個小小的洛水縣警局,水到底有多深?方懷安在這裡幹了三十多年,他到底「處理」過多少事?又有多少人牽涉其中?
我感覺自己像一頭誤入獵場的兔子,周圍全是看不見的陷阱和虎視眈眈的眼睛。
不行,我得自救。
但我能做什麼?直接去找趙隊長攤牌?說我懷疑方老師?別逗了,沒等我說完,估計就被當成臆想症送回去了。沒證據,一切都是空談。而且,看趙隊長對方懷安那恭敬勁兒,他就算不參與其中,也絕對是「信方老師」那一派的。
直接向上級匯報?省廳?市局?更不現實。我只是個臨時借調的小法醫,人微言輕,僅憑一個不典型的淤傷和一段偷聽來的、語焉不詳的電話內容,就想扳倒一個經營了三十多年的地頭蛇?人家有一萬種方法把這事解釋成誤會、巧合,甚至反咬我一口,說我年輕氣盛、誣陷老同志。到時候,我可能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唯一的辦法,就是找到切實的證據。證明那個淤傷確實是他殺證據,或者證明方懷安確實篡改了屍檢報告或現場記錄。
可我怎麼找?屍體已經被拉走火化了。屍檢報告是方懷安主筆,他肯定會做得天衣無縫。
我煩躁地抓了抓頭髮,感覺自己陷入了一個死局。
冷靜,秦明,冷靜!越是這個時候,越不能慌。
我強迫自己站起來,走到窗邊,撩開窗簾一角往外看。招待所對面是幾棟老舊的居民樓,天色漸暗,家家戶戶亮起了燈火,飄出飯菜的香味。樓下偶爾有幾個居民在聊天,一切看起來那麼平靜,充滿了煙火氣。
但就是這份平靜,此刻在我眼裡卻顯得格外詭異。誰知道這平靜的表象下,隱藏着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和交易?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屍檢照片和現場勘查照片!
這些都是電子檔,應該會備份在局裡的服務器上。如果能再仔細看看那些照片,特別是肩部淤傷的特寫,或許能發現一些當時在現場因為緊張和壓力而忽略掉的細節。還有現場照片,茶几的位置、地上的物品……也許能找到支持或否定「意外摔倒」的蛛絲馬跡。
對,這是目前唯一可能的操作!風險相對較低,畢竟查閱案件資料是我的職責範圍。
打定主意,我感覺心裡稍微踏實了一點。但新的問題又來了:我怎麼才能「自然地」拿到這些資料?直接去檔案室或者技術科要?會不會引起懷疑?尤其是在方懷安已經定性為「意外」之後,我這個外來的小法醫反覆揪着不放,太扎眼了。
而且,我總有種感覺,似乎有人在盯着我。是錯覺嗎?還是方懷安已經有所警覺,派人留意我的動向了?
這種疑神疑鬼的感覺讓我坐立不安。我走到門口,趴在貓眼上往外看,走廊里空蕩蕩的,只有一盞昏暗的聲控燈亮着。我又走到窗邊,反覆確認外面沒有什麼可疑的人影。
不行,不能這麼被動。
第二天一早,我裝作若無其事地去局裡食堂吃早飯。食堂不大,人也不多,零零散散坐着幾個穿着制服的警察,一邊吃着包子油條,一邊低聲聊着天。
我找了個角落坐下,豎起耳朵聽着周圍的動靜。沒什麼特別的,家長里短,工作吐槽,跟我們省廳食堂的氛圍差不多,只是這裡的方言我聽不太懂。
趙隊長端着碗稀飯走了過來,在我對面坐下。
「小秦,昨晚睡得還習慣吧?」他看起來精神好了不少,估計是案子「解決」了,壓力小了。
「還行,挺安靜的。」我笑了笑,裝作隨口問道:「趙隊,那個周大海的案子,家屬那邊沒再鬧了吧?」
「哦,沒事了。」趙隊長擺擺手,喝了口稀飯,「方老師親自跟他們解釋了屍檢結果,老人家嘛,有時候就是鑽牛角尖,說清楚了就好。方老師的面子,在咱們這兒還是管用的。」
他語氣里對方懷安的推崇毫不掩飾。
「方老師確實經驗豐富。」我順着他的話說,然後話鋒一轉,故作不經意地問:「對了趙隊,我想再看看那個案子的現場照片和屍檢照片,昨天看得匆忙,有些細節想再確認一下,也算學習學習。」
我緊盯着趙隊長的眼睛,試圖從他臉上捕捉到一絲異樣。
然而,趙隊長只是愣了一下,隨即爽朗地笑了:「嗨,這有啥!應該的!你是省廳來的專家,我們這兒的案子能讓你學習啥?不過你要看,沒問題!等會兒我跟技術科的小李打個招呼,讓他把電子檔權限給你開一下,你自己去電腦上看就行。」
他的反應太正常了,正常得讓我有點……失望?或者說,更不安了。他是真的沒多想,還是……演技太好?
「那就謝謝趙隊了。」我壓下心頭的疑慮,露出了感激的笑容。
上午,我以「學習參考」的名義,順利地進入了技術科的辦公室,在一個靠窗的舊電腦前坐了下來。技術科的小李是個戴眼鏡的靦腆小伙,幫我登錄了系統,打開了周大海案件的文件夾,就忙自己的事去了。
文件夾里的內容很齊全,現場勘查記錄、走訪筆錄、屍檢報告初稿、還有大量的照片文件。
我的心怦怦直跳,強作鎮定地移動鼠標,先點開了現場照片。客廳、茶几、地面血跡、死者倒地位置……一張張照片仔細看過去,似乎沒什麼異常。茶几旁邊的地面上確實有些凌亂,散落着幾張報紙和一隻老花鏡,看起來像是摔倒時帶倒的。
然後,我點開了屍檢照片文件夾。手指有些微微顫抖,我直接找到了標記着「左肩部」的子文件夾。
照片很清晰,拍攝角度也很標準。我點開那張肩部淤傷的特寫照片,放大,仔仔細細地看。
暗紫色的皮下出血,邊緣確實有些模糊……等等!
我猛地湊近屏幕,眼睛幾乎要貼上去。
在淤傷區域的邊緣,靠近腋窩的方向,有一處極其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皮膚表皮剝脫痕跡!就像是被什麼粗糙的東西摩擦過一樣,留下了一道非常淺淡、長度不到半厘米的劃痕!
這個細節,我昨天在屍檢的時候絕對忽略了!一來當時光線可能不如照片清晰,二來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淤血的形態和指印猜測上,沒留意到這細微的表皮傷。
這道劃痕意味着什麼?
意外摔倒撞擊,通常是鈍性損傷,形成淤血或挫裂傷,但一般不會造成這種細小的、線狀的表皮剝脫。這種傷痕,更像是……指甲?!
如果真是指甲劃傷,結合那片疑似指壓形成的淤血……
一個可怕的畫面在我腦海中浮現:有人從背後或者側面扼住了周大海的左臂,用力將他按倒或拖拽,掙扎中,對方的指甲劃傷了他的皮膚!
我的呼吸瞬間變得急促起來。這絕對是關鍵證據!這足以推翻「意外摔倒」的結論!
我激動得差點喊出來,趕緊用手捂住嘴,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小李還在埋頭弄他的電腦,似乎沒注意到我的異常。
我強壓下激動的心情,立刻想把這張照片保存下來,或者用手機拍下來。
就在這時,我的目光掃過文件夾里的文件列表,心臟猛地一沉。
不對!照片數量不對!
我清楚地記得,昨天屍檢時,我對那個肩部淤傷拍了不止一張特寫,至少有三四張,從不同角度拍攝的。但現在,這個子文件夾里,只有一張照片!
其他幾張呢?哪去了?!
我立刻返回上一層文件夾,快速瀏覽所有的屍檢照片。頭部傷口、四肢、軀幹……其他部位的照片數量都很正常,唯獨左肩部,只有一張!
冷汗,再次濕透了我的後背。
只有兩種可能:要麼是拍攝時就只拍了一張,要麼是……有人刪掉了其他的照片!
為什麼要刪除?除非……被刪除的照片,比留下的這一張,更能清晰地顯示出那片淤傷和劃痕的異常!
是方懷安乾的嗎?他「處理乾淨」的,不僅是屍檢報告上的結論,還有這些最原始的證據?!
就在我盯着屏幕,腦子裡一片混亂的時候,技術科的小李忽然站了起來,走到我身後。
「秦法醫,看得怎麼樣了?」他笑着問,語氣很隨意。
我嚇了一跳,猛地轉過頭,差點打翻桌上的水杯。
「哦……挺、挺詳細的。」我強裝鎮定,手指下意識地握緊了鼠標。
小李的目光在電腦屏幕上掃了一眼,正好落在那張肩部淤傷的照片上。他臉上的笑容似乎僵硬了一瞬,隨即又恢復了自然,但眼神里,似乎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秦法醫對這個傷很感興趣?」他看似不經意地問了一句。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看出來了?還是只是隨口一問?
「嗯……隨便看看。」我含糊地應了一句,趕緊關掉了圖片查看器,假裝去看別的文檔。
小李沒再說什麼,轉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但我卻清晰地感覺到,一道若有若無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後背上。
完了。我可能暴露了。
方懷安的「老規矩」,恐怕已經像一張無形的網,覆蓋了這裡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個人。而我,剛剛觸碰到了這張網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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