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敲打與暗示
方懷安那句「在查什麼呢」,像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面,在我腦子裡掀起了驚濤駭浪。
完了!
這兩個字像警報一樣在我腦海里瘋狂閃爍。他絕對看到了!李桂芬的名字,還有後面那個刺眼的括號——(周大海妻子)!以他的精明,不可能猜不到我在懷疑什麼!
我的心臟狂跳,手腳冰涼,指尖甚至能感覺到鼠標上殘留的汗漬。大腦一片空白,像死機了一樣,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是立刻關掉屏幕?還是裝傻充愣?或者乾脆豁出去,跟他攤牌?
不,不行!攤牌就是找死!
電光火石間,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恐懼。我必須裝傻,必須糊弄過去!
我強迫自己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手指下意識地在鼠標上胡亂點了兩下,假裝切換了頁面,然後才轉過身,聲音帶着控制不住的輕顫:「方……方老師,您怎麼來了?我……我就是隨便看看,學習學習咱們縣局以前的案例……」
我的眼神飄忽,根本不敢直視他那雙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
方懷安背着手,慢悠悠地踱了過來,腳步很輕,像貓一樣,卻帶着無形的壓力。他走到我身邊,目光並沒有直接落在電腦屏幕上,而是看向窗外,仿佛只是路過順便看看風景。
「年輕人好學是好事。」他淡淡地說,語氣聽不出喜怒,「不過,檔案室這些故紙堆,能學到的東西有限。真正的經驗,都在解剖台上,在現場,在與人打交道里。」
他這話……什麼意思?是單純的感慨,還是在暗示我查舊案沒用,或者說……不該查?
我心裡七上八下,像揣了只兔子,只能硬着頭皮接話:「是,是,方老師您說得對。我就是……剛來,想多了解了解情況。」
「了解情況是應該的。」方懷安終於把目光轉了回來,落在我臉上,嘴角似乎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不過,小秦啊,有些情況,了解得太清楚,反而容易鑽牛角尖。」
又來了!又是這句「看得太清楚未必是好事」的變種!他絕對是在警告我!
我的後背瞬間又是一層冷汗。我感覺自己像個被剝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的小孩,所有的心思和意圖,在他面前都無所遁形。
「方老師教訓的是。」我低下頭,做出虛心受教的樣子,心裡卻在瘋狂思考對策。他到底想幹什麼?是直接把我按死,還是……另有打算?
「談不上教訓。」方懷安擺了擺手,走到我旁邊的空椅子前,慢條斯理地坐了下來。這一下,我更緊張了,他這是不打算走了?要跟我「深入交流」?
他翹起二郎腿,手指在膝蓋上輕輕敲擊着,發出規律的篤篤聲,像是在計算着什麼節拍,也像是在敲打着我的神經。
「小秦啊,你在省廳待過,見識廣,業務能力肯定沒得說。」他話鋒一轉,開始捧我,「不過,大城市有大城市的規矩,咱們這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嗯,人情世故。」
來了!戲肉來了!他要開始給我「上課」了!
我屏住呼吸,大氣不敢出,只能像個小學生一樣聽着。
「你看,咱們做法醫的,講究實事求是,尊重科學,這都沒錯。」方懷安的聲音很平緩,像是在拉家常,「但有時候,太較真了,反而會把簡單的事情複雜化,甚至……好心辦壞事。」
我心裡冷笑,好一個「好心辦壞事」!把人命關天的事說得這麼輕描淡寫!
「就拿意外死亡來說吧。」他果然把話題引到了這上面,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人老了,或者生了病,意外走了,家屬心裡難受,可以理解。但有時候他們會胡思亂想,覺得是不是有人害了老人?這時候,我們出一份清晰明確的屍檢報告,告訴他們,這就是意外,別多想了,是不是就能讓生者早點解脫,讓逝者早點安息?」
「可是……」我忍不住想反駁,如果那根本不是意外呢?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方懷安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抬手打斷了我,「你想說,萬一不是意外呢?萬一真有隱情呢?」
他頓了頓,身體微微前傾,壓低了聲音,眼神變得有些複雜,像是在分享什麼秘密:「小秦,你想想,就算真有點別的因素,比如,老人確實跟人吵架動了氣,誘發了疾病倒地;或者,家裡人照顧不周,沒及時發現……這些事,捅出來,除了讓家屬更痛苦,親人反目,鄰里結仇,還有什麼好處?保險理賠可能都拿不到!對破案,對維護穩定,有幫助嗎?」
我被他這套歪理邪說震得目瞪口呆。他居然能把掩蓋真相說得如此冠冕堂皇,甚至帶上了一絲「人文關懷」的色彩!他這是在偷換概念!誘發疾病和直接加害能一樣嗎?照顧不周和故意延誤能一樣嗎?!
「方老師,可我們的職責是……」我試圖爭辯,維護我心中那點可憐的職業底線。
「我們的職責,是查明死因,沒錯。」方懷安再次打斷我,語氣加重了幾分,帶着不容置疑的權威,「但怎麼『查明』,怎麼『呈現』,這裡面是有學問的。有時候,一份『乾淨』的報告,比一份充滿疑點、引發無休止爭端的報告,對各方面都更有利。這叫什麼?這叫實事求是地……解決問題。」
「解決問題」……我咀嚼着這四個字,只覺得一陣反胃。他口中的「解決問題」,就是把問題本身給「解決」掉嗎?
「當然,」方懷安話鋒又是一轉,語氣緩和下來,甚至帶上了一絲「語重心長」的意味,「我不是說要弄虛作假,顛倒黑白。大是大非的問題,我們肯定要堅守原則。但有些……邊緣性的,模稜兩可的,或者說,捅破了天也塌不下來的事情,是不是可以……靈活處理一下?」
他看着我,眼神裡帶着一種「你懂的」暗示。
我懂了。我徹底懂了。
這就是他的「老規矩」!在不觸及「大是大非」的前提下,利用專業知識和手中的權力,對屍檢報告進行「微調」,掩蓋一些「不必要」的麻煩,或者「幫助」一些「有需要」的人。比如,幫家屬快速拿到保險金,幫某些人撇清關係,甚至……幫某些「意外」看起來更像意外。
而周大海和他妻子的死,在他看來,或許就屬於那種「邊緣性的」、「模稜兩可的」、「捅破了天也塌不下來」的事情?
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無力感席捲了我。我感覺自己一直以來堅守的專業信仰、職業道德,在他這套「人情世故」和「靈活處理」面前,被碾得粉碎。
「方老師……」我的聲音乾澀,喉嚨發緊,「我……我剛來,很多東西還不懂。」
我選擇了退縮。我還能怎麼辦?繼續爭辯?質疑他?我毫不懷疑,只要我再多說一句不合時宜的話,他立刻就會撕下這副「循循善誘」的面具。
「呵呵,不懂就慢慢學嘛。」方懷安似乎對我的「識時務」很滿意,臉上的笑容真切了許多,「洛水縣雖然小,但人情關係複雜。有時候,幫別人一把,就是幫自己一把。多個朋友多條路嘛。」
他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力道不輕不重,卻讓我感覺像被一條冰冷的蛇纏住了。
「行了,不打擾你學習了。」他轉身向門口走去,「對了,周大海那個案子,家屬那邊已經沒什麼異議了,報告我也簽了字,儘快歸檔吧。別老琢磨這些已經結案的東西,年輕人,眼光要往前看。」
他這是最後的警告,讓我別再碰周大海的案子,也別再碰李桂芬的案子。
我僵硬地點了點頭,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
直到檔案室的門再次關上,我才像虛脫了一樣,癱軟在椅子上,冷汗順着額角不斷滑落。
這場對話,沒有一句指責,沒有一句威脅,卻比任何疾言厲色的訓斥都讓我感到恐懼。方懷安就像一個經驗豐富的老獵人,不緊不慢地撥弄着我這隻落入陷阱的獵物,清晰地告訴我遊戲規則,然後又貌似寬宏大量地放了我一馬。
但真的是放過我嗎?
我猛地抬起頭,看向那台依舊亮着的電腦屏幕。剛才情急之下,我胡亂點擊,頁面已經跳轉到了檔案系統的主界面。
而我的目光,卻被屏幕右下角任務欄里一個不起眼的圖標吸引住了。
那是一個小小的眼睛形狀的圖標,下面標註着幾個幾乎難以辨認的小字:遠程監控程序運行中。
這個圖標,我之前絕對沒有注意到!是剛剛方懷安進來時就有的,還是……在他坐下的那段時間裡,被悄無聲息地啟動了?!
我的血液瞬間涼到了底。
他根本不是在警告我,他是在監控我!他想知道我到底掌握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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