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雷音寺的法會,已歷三個時辰。
我端坐蓮台,身披萬劫功德,口燦金蓮,為座下三千諸佛,八百揭諦,宣講大乘妙法。
梵音禪唱混着檀香,凝成一種名為「極樂」的氛圍,恆久,靜止。
身為鬥戰勝佛,我已在此界坐了五百年。三百一十二場法會,每一場的光影、每一尊佛陀臉上的悲憫弧度,都與上一場分毫不差。
秩序,是此間的唯一法則。
一切都循規蹈矩。
直到那一聲不諧之音。
它很輕,混在數千道莊嚴宏大的誦經聲中,如同一滴墨落入澄淨的功德池。
「齊天……」
發音生澀,帶着俗世香客初入佛門的惶恐,自某個被忽略的角落傳來。
許是哪個新晉的羅漢,無意間提起了那個早已被佛法洗去的名號。
一個無心之失。
但這兩個字,如一道言咒,精準無誤地解開了我靈台深處一道早已被遺忘的禁制。
第一感,並非疼痛,而是崩解。
我看見自己結着法印的手臂上,那層由信眾願力與自身功德凝成的「金身」,無聲無息地裂開了一道縫隙。
宛如上等的琉璃盞,被滴入凡塵俗水,發出一聲細微的「咔嚓」聲,卻清晰得蓋過了滿殿梵音。
裂痕自腕部蔓延,蛇行而上,越過臂彎,攀上佛肩。
金色的表層之下,有什麼東西在翻湧。
並非普度眾生的佛血,而是暗紅色的、帶着腥氣的血肉,以及一絲極淡卻凶戾無比的黑色妖氛,正從那裂縫中急切地向外滲透。
它帶着五百年前花果山焦土與南天門鐵鏽的味道。
我的講法中斷了。
大雷音寺那恆久靜止的「極樂」,瞬間凝固。
三千諸佛、八百揭諦的目光,如三千八百道佛法凝成的利劍,齊齊刺向我迸裂的金身。
他們的眼神里沒有慈悲,只有驚詫。一種眼見「異數」出現在「圓滿」之中的悚然。
下一瞬,劇痛襲來。那感覺,仿佛我的「佛」與我的「骨」正在被兩股力量朝反方向活活剝離。
我的佛識被一股無可抗拒的巨力拖拽,沉淪,墜入一片粘稠、溫熱的猩紅幻海。
屍山,血海。
一望無垠。
沒有天光,沒有雷音,只有浸泡在血水中的諸天神魔、億萬生靈的殘軀。
他們的神情,凝固在魂飛魄散前的最後一刻,充滿了不甘與怨毒。
我試圖默誦《清心咒》,可每一個佛門真言出口,都被這片死寂的血海吞噬,連一絲漣漪都未曾盪起。
一個念頭,一個絕不屬於「鬥戰勝佛」的念頭,在我識海中轟然炸響:
我來過這裡。
不,是「我們」,曾在此殺穿諸天。
隨即,一聲不屬於我的咆哮,從血海最深處衝出,震得我整個佛心都在崩裂。
「——滾出去!」
佛識被猛地擲回金身。
我大口喘息,依舊端坐蓮台,但金身迸裂得愈發猙獰。
那絲絲縷縷的妖氛,如有了生命的毒蟲,在我功德願力織就的袈裟上噬咬、遊走。
眾佛的驚詫已化為戒備。他們不動,他們在等。
等那最高處的一尊存在,降下法旨。
我抬起頭,目光越過所有戒備的、審視的佛陀,直直看向大雄寶殿最高蓮台上的那尊萬佛之祖。
如來。
他終於有了動作。他的目光垂落,如萬載玄冰,不帶一絲溫度。
那目光里沒有悲憫,沒有怒火,甚至沒有訝異。
它精準地掃過我臂上最深的那道裂痕,估量着妖氛外泄的多寡,最後,落在我混亂不堪的佛心之上。
如同一位天工神匠,在審視一件由他親手煉製,卻在關鍵時刻出現裂紋的……法器。
在那一瞬間,我明白了。
這不是心魔。
這不是業障。
這是一個被強行鎮壓的「因」,一個被無上法力封印的「果」。
「悟空。」
佛祖開口了。
聲音依舊宏大、慈悲,響徹三界。
但他口中的這個名字,此刻聽來,卻像是一句催動法寶的真言。
他抬起右手,一束純粹到極致的佛光自他掌心降下,將我周身籠罩。
那光,並不溫煦。
它攜着不容置喙的意志,冰冷、沉重、蠻橫。它化作億萬根金色絲線,刺入我金身的每一道縫隙,並非在彌合,而是在填充、在封堵。那些翻湧的暗紅血肉被強行碾平,那些躁動的凶戾妖氛被佛光禁錮、洗鍊,最終化為金身的一部分。
我能清晰地感覺到,識海深處,那片剛剛甦醒的血海,以及那個咆哮的「我」,被這冰冷的佛光,死死地按了下去。
佛光如同一條條新的、更堅固的法力鎖鏈,重新纏繞、勒緊,將那個不馴的意識,重新拖回無邊黑暗的監牢。
我聽見它最後一聲充滿怨毒的嘶吼,然後,萬籟俱寂。
金身完好如初,功德佛光比之前更加熾盛。眾佛臉上的戒備褪去,重新化為莊嚴寶相。大雷音寺再次恢復了它恆久的、圓滿的「極樂」。
佛祖緩緩收回了手掌。
「心魔已伏,法會繼續。」他的聲音裡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悲憫,仿佛剛剛完成了一場普度眾生的功德。
我低着頭,看着自己那雙毫無瑕疵、光潔如新的手。
在寬大佛袍的遮掩下,我的指節,一寸寸攥緊,直至骨節因過度用力而發出細微的、不堪重負的「咯咯」聲。
他們不是在點化一個生出心魔的佛。
他們是在修補一尊將要失控的……護法金剛。
我,鬥戰勝佛,在他們眼中,從始至終,都只是一件需要被時時擦拭、祛除凶性、確保絕對聽命的……法器。
這股被當成「器物」來修補的屈辱感,像一粒火星,掉進了我識海最深處那片被佛光強行鎮壓的血海里。
沒有掀起驚濤。
只是發出了輕微的「嗤」的一聲。
然後,我抬起頭,重新對上佛祖那悲天憫人的目光,雙手合十,神色平靜地開口:
「謝,世尊,慈悲。」
但一個聲音,在我的心底,用截然不同的語氣,問出了截然不同的問題。
一個我成為鬥戰勝佛五百年來,從未敢問過的問題。
「你是誰?」
「我,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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