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離在校門口對面的拐角公園裡等到了米良保,他從本地特色——載客的電動三輪車裡走出來,對着學校大門凝望許久,回過頭皺眉問,
「你怎麼回這兒了?」
「這是我初中母校。」
「初中也算母校?」
米良保露出半排牙齒,從鼻孔里哼出一聲。
今天的他衣着格外莊重,北京上班時T恤、卡其褲、運動鞋,這破舊的小縣城卻值得他西裝革履,皮鞋鋥亮,看得出他有盡力讓自己區別於服務人員,專門挑了一全套灰白條紋款西服。
他對乾淨有一定的強迫心理,柯離坐在圍繞白浪樹建造的四面大理石台上,他要挨着她,竟奇異地從西服左側口袋裡抽出一塊方巾,輕輕一甩,鋪在檯面上,謹慎落座。
柯離指了指他的口袋,「我以為那是外套自帶的裝飾。」
「沒有,我專門去櫃檯挑的。怎麼樣?」
「不太搭,方巾顏色太跳了。」
柯離評價方巾,他的自尊心因此受損,笑容化散開去,追究起柯離的過錯,「你是不是從沒打算帶我見你父母?」
「還沒到那份上。」
「什麼叫那份上?多久才能到那份上?我們談了快一年了吧,你爸媽都不知道我的存在!」
「米良保你激動什麼?我還沒問你呢,為什麼騙我?」
米良保微怔,「我騙你什麼了?」
「你是北京土著嗎?」
狗燒了尾巴似的,米良保跳將起來,「幹什麼?這個問題很重要嗎?怎麼,北京土著就比外鄉人高貴?我現在才發現你這個人有拜金傾向。你是只跟北京人談戀愛結婚怎麼着?」
柯離架着一條腿,手臂住着膝蓋上方,身子略前傾,側頭觀瞧着米良保,「都是這座小縣城裡出去的,你偏拿北京土著的身份唬人,究竟是誰自卑誰拜金?」
米良保從頭皮深入衣領,整顆腦袋紅得像要炸開。
「你早說你是我老鄉,咱倆還能多點共同話題,犯得着騙人嗎?真沒意思。」
柯離起身走到路邊等待出租車,學校位於縣城邊緣,來往車輛不多,她點開手機上的打車軟件,最近的出租車也在五公里開外,她下了單,立刻被其中一名司機搶定,司機師傅發消息說他先送個人,到這裡大概需要十來分鐘,沒辦法,等着唄。
「對不起。」
米良保這聲強硬又滿腹怨氣的道歉委實把柯離逗笑了,她懶得回頭,看着前方轉盤中央站着的那尊巨大石雕,那是一位道德聖君,柯離幼年時他就立在那兒,有許多個大大小小的他在縣城各處監視着大家的行為是否合乎道德,孩子有沒有把第一口食物奉給母親?有沒有言語頂撞過父親?年輕人有沒有結婚生子讓父母享受天倫之樂?妻子潑辣不可取!為人應當勇於奉獻,吃苦是福!他可謂是全縣人的精神支柱,道德楷模!更是縣城對外宣傳的形象代表!
柯離昂起頭挑釁他。
「是,我自卑,只有套上北京人的皮我才敢跟別人對視,我騙了你,我混蛋!我其實是本地人,而且跟你一樣都是從這所學校走出去的。」
「看出來了。」
「你就不問問我,我是哪屆的?」
「跟我一屆。」
「你怎麼知道?!」
「你都主動問了,肯定是跟我有聯繫,多半是同一屆唄。」
「你確實比我聰明多了。」
「你到底想說什麼?」柯離扭過頭,蠻不耐煩地看着米良保。
「咱們那一屆有個叫羅牧野的男孩,你還記得嗎?」
柯離眉頭顰蹙,轉過身正對米良保,示意他繼續說。
「他因為家裡窮,學校組織全校師生給他捐款,其中有你的一份吧?他那個又破又爛的家被當成展覽品被全方位拍下來掛在公示榜供所有人觀賞,他上台接受捐款,一次又一次鞠躬、假笑、流淚,你們給他捐了錢,就自以為是他的恩人,他買任何東西都要接受你們的審判和批准,他吃一根辣條都是有罪的,他必須穿別人的二手衣服他的鞋必須不合腳,他必須滿足一切你們對他的刻板印象!如果說這些就是他接受捐款的必要代價,那這就不是狗屁的愛心捐款,是赤裸裸的骯髒至極的交易!他把自尊賣給你們任由你們踐踏,從而獲得維持生命的一丁點物質資源。他死在初二,跟他繼續活下去沒區別,他註定上不起高中,註定要留在那個家,靠着種地獲得的一千多年收入養活他的父母,他的大半生都註定了要被他們綁死在身邊,這樣的生活會比死了更幸福?」
米良保臉上淚水成行,柯離從手包里摸出紙巾,遞上前,
「你認識他?」
「全校誰不認識他?我只是能跟他感同身受。」
「具體來說?」
米良保擦去眼淚,深吸一口氣,長長地吐出來,「窮人的自卑是相通的,因為擁有的很少,所以要營造出擁有很多的假象,這樣才能不被人欺壓,羅牧野倒霉被他班主任發現真實家庭情況後自作主張向學校申請了資助,我就比較幸運了,當時沒人看出我父母雙亡,我連家都沒有,我睡豬圈,我跪在豬食槽里跟豬搶剩飯吃,我偽裝得好,讓我免於被霸凌,讓我有幸活下來,走到如今的位置。」
柯離為米良保口中幼年的遭遇所震驚,「你……」想問點什麼,又怕不妥當,再戳中他的傷心事。
米良保坦然地笑了笑,眉眼親和,情緒穩定,完全是在北京時的男友模樣,「有些事請允許我保密,我可以告訴你的是,我父母雙雙暴斃,我那時候多小啊,沒等到爸媽的葬禮,家裡的房子、物件就被叔伯他們瓜分乾淨了,出於顏面,他們把我接到家裡,就跟那多子卻要等死的老人一樣,今天住這家,明天住那家,哪家都不是自己的家,大伯他們家餵豬,我就睡豬圈,三叔家養狗,我就睡狗窩,四姑待我好,在雞棚里給了鋪了層乾草讓我睡得很舒服,你知道我在學校的飯費怎麼來的嗎?我大伯賭博,上頭的時候輸贏多少是沒數的,我三叔強姦了人家新媳婦,新媳婦要我給她作證,我就跟我三叔說『你給我錢,我就什麼都不知道』,還有我四姑,她家小兒子不是我姑父的。他們髒,我比他們更髒!我就是這麼活下來的,現在全部都不掩飾不隱瞞地告訴你,你嫌棄也好噁心也罷,我都理解。我不是北京人,我只是一個無父無母的農村孤兒,沒存款沒房產沒背景,你如果要跟我分手,我完全沒意見。我確實配不上你。」
柯離不說話,手指輕撫過他的西服前領,米良保像是等待宣判的犯罪分子,呼吸都是緊的。
「物質生活可以雙方共同努力,但是你知道,我最恨別人騙我。不是坦白就能得到寬恕,我也沒有義務去理解你撒謊的緣由,原不原諒你暫且不提,我在考慮你這個人究竟值不值得信任。」
米良保捉住她滑移的手,「你可以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不會傷害你!我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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