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風笑,眺望着跑道中間荒蕪的雜草叢,「少自以為是了,誰作惡誰承擔責任,哪輪得到你。你呢,也別怪我一直沒找你,初三畢業考之後,分數線出來,我低空飛過,我媽幫我找了一家私立高中掛靠,平時我就在家自習。那時候我有想過聯繫你,但是我不知道怎麼面對你,你問我兇手是誰?我說出來你難免會自責,你問我現在身體情況怎麼樣?我該怎麼回答?如果你要求見面或者你來找我,我又該怎麼應對?我當時很害怕讓你看到我那副鬼樣子。除了這些擔憂,最最重要的原因是你還在那座縣城,他們也還在,我不在你身邊勸着攔着,你再一時衝動找他們麻煩,那我不是把你往死路上推嗎?」
「我知道了。」柯離的額頭抵着南風的肩膀,「我現在穩重多了。」
南風嗤笑,「就你?」她揉弄着柯離毛茸茸的頭髮,「高中畢業之後我就沒再往上讀了,一想到每天掛着尿袋、連排泄都掌控不了、時不時就要去廁所倒掉身上的尿液,就這樣走在一群青春洋溢的少男少女間,就好窒息啊。我不讀書了就要賺錢,可我這副身體禁不起折騰,所以就撿起以前的特長開始寫書,多少幫我媽分擔一些,那些年她為了我吃了太多苦。可是,在我剛剛能夠靠着寫書養活自己的時候,老媽突然倒下了,她病了很久了,因為不放心我,所以一直吊着一口氣,在我拿着我的新書向她炫耀的時候,她轟然倒地,沒幾天人就走了。」
柯離感覺到懷裡的南風在顫抖。
「舉辦完母親的葬禮,我回到老家拜訪了叔叔阿姨,跟他們要了你的聯繫方式,我只剩你一個親人,時光轉瞬即逝,我不想再浪費時間,我去了北京,那年你才大一。」
柯離鬆開南風,抻長腦袋盯着南風的側臉質問,「哈,咱們剛恢復聯繫的時候你就在北京了?怎麼沒去找我?」
「找了啊。」
「找了?你別唬我!」
「當時你穿着一條印着暗花的無袖蕾絲連衣裙,裙擺很短,剛遮住屁股,臉上還畫着丑不拉幾的妝,一看就是新手作品,你背着手羞答答地站在一個戴着黑框眼鏡、文質彬彬的男生面前,是在跟人告白吧?你倆交換了聯繫方式,那男生剛走,你那假淑女的德性立刻現出原形,張牙舞爪地衝着躲在花壇後邊的幾個女生奔過去,你們一群人嘰嘰喳喳,活潑靈動,充滿生命力,你撞我我推你地往前走,走進圖書館我就沒跟進去。」
柯離很快回憶起那天,那是她第一次告白,對方是學生會的學長,也是她第一個男朋友,因此記憶猶新,當時,南風竟然也在嗎?
南風轉過身,與柯離四目相對,兩個人不需過多言語就能明白彼此所思所想。
那時的柯離天真無邪,單純快樂,南風於她而言就像來自過去的一團黑霧,她怎麼忍心把她籠罩?
之後,南風又去過多次北理,偶爾能撞見柯離,更多的是走在校園裡,浸泡在健康、陽光、活力、光明的氣息中,一想到柯離是在這樣的環境裡生活學習,她就由衷地開心。
她的親人過得很好,她知足了!
一年多年,南風決定正式和柯離見面,原因來自陸璋。
如前所說,南風對陸璋充滿愧疚,想方設法聯繫上他,請客不成,反去了人家家裡讓人家忙活半天。
「其實無所謂的,」初中二年級膽小怯懦的陸璋已經留在過去,如今的陸璋大學創業,畢業買房,他上學的時候就被人冠以「天才」之名,有此成功倒也不算太出人意料,紅酒醒好了,他給自己倒了些,又問南風,「你能喝嗎?」
南風點點頭,「沒事的,不用因為我搞得你不自在。」
陸璋笑了笑,摘掉無框眼鏡,折好,放到手邊摺疊整齊的眼睛布上,「從那次之後,我就有了這個毛病,總覺得身上有血,無論如何都洗不乾淨,後來慢慢發展為潔癖,見不得一點灰塵。」
「當時你嚇壞了。」
「對啊,我嚇壞了,我也這麼一遍遍地告訴自己,」陸璋的眼睫毛又直又長且烏黑,他半垂眼瞼,沉默着,突然仰頭抿了一口紅酒,未醉,眼神先迷離,凝視着陽台上的風鈴,「他們塞給我一把刀,這把刀是用來傷害你的,換個說法,我因為你才得到了一把防身武器,我用它嚇退那些小混混,丟下你獨自逃跑了。」
「你還在自責?你知道我是怎麼看待這件事的嗎?」
陸璋回頭看着南風。
「當時我躺在地上徹底喪失行動能力,我曝光了他們的個人信息,他們出於報復,會像殺死羅牧野那樣殺死我,這一點你完全不用懷疑,就算沒有你,我活下去的機會也很渺茫,他們把刀塞給你逼你傷害我,是為了玩弄你,拉你墮落,毀掉你的前程,你我都是受害者,你完全可以為了自保捅我一刀,你是被脅迫的,可是你做不到,因為你善良,你攥着一把小小的美工刀隻身一人跟他們一群混蛋對峙,說明你勇敢果決,你寧願讓自己陷入險境也不肯傷害我,說明你尊重生命,堅毅不屈,最後你跑了,跑了又怎麼樣?傻子才不跑,換我我跑得比你還快,保命有錯嗎?不要苛責自己,你已經很好了。」
「可是我跑掉之後,因為害怕,沒有向任何人透露這件事,我把你丟在那兒,任由你自生自滅,回到家,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趴在書房寫作業,一直寫到半夜兩點我爸媽回來發現我衣服上的血,然後又扒拉出我腦袋上的傷口,我才一股腦地把事情說出來,他們着急忙慌地開車趕到那裡,你已經不見了,之後好多天沒你的消息,我希望你得救,又害怕你得救,這種矛盾心理讓我充滿負罪感。」
「所以,你才對柯離那傻丫頭承認是你動手傷的我?」
陸璋低頭笑,「她呀,挺能折騰,說個越界但真實的情況,那時候我進男廁脫褲子之前都要左右確認一下她沒混在廁所大軍里盯着我。」
南風噴笑,「她當時做得那麼過分嗎?對不起啊,那丫頭護犢子護得厲害,誰敢欺負我她就敢跟誰拼命,你大概不了解她的性格,才冒領了這份罪名,可以想象,她大概是你的童年陰影了。」
陸璋笑意頓住,隨即嘴角上揚得更高,意味深長地說,「童年陰影?」他搖搖頭,「她的窮追猛打給了我一條贖罪的渠道,犯了錯就要受罰,她越鬧越是針對我,我心裡就越輕鬆,因為在接受懲罰。高中時期的後半段,她大概發現了我有抖M的傾向,就開始疏遠我,對我慢慢冷淡起來,那時候反而是我最難熬的階段。不妨跟你說句心裡話,我曾經想過,能被她放在心上的人該有多幸運,我能不能也做一個幸運的人?」
陸璋忽然起身,「稍等一下。」他從靠牆立櫃最深處一個微縮隱形門後拿了樣東西出來,越過餐桌遞給南風,這東西遠看是把刀,拿在手機就會發現是把可以收縮的塑料玩具刀,陸璋忍俊不禁,「她當初就是拿這把刀嚇的我,高中畢業後我跟她要了過來留作紀念。」
南風審視着陸璋的表情,突然明白什麼,「你知道她在北京嗎?」
「知道,北理嘛,不然我幹嘛報人大。不過都畢業這麼久了,不知道她現在在做什麼,上班?還是已經結婚生子了?」
「她單身!目前在海淀區一家設計公司上班,距離這裡不到二十分鐘車程,很近的,咱們老同學要不要聚一聚?」
「南風……」柯離拉着長音,低頭上瞟南風,「我現在有男朋友,你跟我說這些不合適。」
「沒別的意思,原本就是因為想撮合你和陸璋的姻緣去見的你,他這人各方面都很難得,我不想讓你錯過他。誒,那時候你還不認識你現在的男朋友,我可沒想過破壞你的感情。」
「那你現在跟我說這些幹嗎?就算在米良保出現之前,我也沒見過陸璋,沒收到過他的任何消息,八成是你想多了。」
南風收起笑容,神色有些嚴峻,「那是因為他消失了。」
「消失?怎麼個消失法?搬家了?離開北京了?」
「人間蒸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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