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天
辟雍在高山之上,觀星台下就是萬丈懸崖,不似靈山那樣雲霧覆蓋影影綽綽看不見底,觀星台邊是清晰的,有從峭壁邊生長出的綠枝,有廢棄的札道,還有奔流出清晰水聲的河流,河流很長,長到看不見首尾,獨留一道長生天。
郭嘉很喜歡躺在觀星台邊的樹上,樹枝受力壓下去一截,總看得賈詡膽戰心驚。郭嘉會在觀星台很久,從戌時一直到天明,賈詡跟着郭嘉看過星象,但看了幾夜確實看不出名堂來,於是專心讀自己的聖賢書。最後變成了郭嘉躺在樹上,賈詡就坐在樹底下,燈籠倚在腳邊,映亮手中書卷上的小字,蒼勁有力彎鈎卻纏綿,是郭嘉的字。
就算是夏天的夜,山上也依然是涼的,郭嘉披在薄毯坐在樹上,袖擺上的流蘇隨着月影一晃一晃的,郭嘉指着天上最亮的那顆星星說:「文和看,那就是啟明星。」
賈詡抬頭着如似彎刀的月亮,與伴着月亮熠熠生輝的啟明星問了一個毫不相關的問題:「什麼是長生?」
那時距離靈山問道過去不遠,陳宮提出的兩個問題始終纏繞在賈詡心口。
以郭嘉的角度看下去,只能看到賈詡的發頂,和捏着書卷緊繃的指尖。
郭嘉輕笑了一聲說:「是長生還是永生文和想清楚了嗎?長生不代表不會死。」
賈詡默了,郭嘉卻從樹上跳下來邊踱步邊道:「世上許多人追求長生,食用丹藥來延長自己的壽命,長生不代表不會死,丹藥的餘毒沉積在體內,只需要輕微的藥引,長生的基業就會轟然坍塌。那永生呢?永生,褪去肉體凡胎,登上天宮,傳聞蓬萊仙山上就有永生之法。可仙山與世隔絕,三百年一開,又有多少人能等到這三百年呢?」
賈詡抬頭問道:「你為什麼會知道這麼多?」
郭嘉愣了一下,彎下腰湊近賈詡說:「因為我就是仙人。」
賈詡搖了搖頭說:「你身體這樣差,哪裡像仙人。」
賈詡問出這個問題前看了郭嘉近三月的問診記錄,幾乎每一次號脈之後都會更差些,明明每天都有盯着他將藥喝下去,為什麼臉色卻越來越差。
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在害怕失去。
郭嘉老神在在地點頭說:「等你以後就知道了。」
索性郭嘉的身體沒有繼續差下去了,因為惡獸要進京了,郭嘉因為此事日日夜夜都難以安睡,似乎天下人的安危都在他的一念之間,一步棋錯,滿盤皆輸。
郭嘉的棋品差,總愛掀棋重開,而天下是一個巨大的,無法悔棋,無法掀棋重開的棋盤。
郭嘉整夜整夜的呆在觀星台,一雙眼熬得泛紅,賈詡提出請願時,郭嘉仿佛如釋重負了,又仿佛是重蹈覆轍般提上了一口新氣,郭嘉的唇張張合合,臉色卻白兩分。
賈詡不知道郭嘉為何這樣,但他依然問:「這是最好的辦法對嗎?」
郭嘉看了賈詡很久,久到賈詡以為他不再會回答這個問題時,郭嘉點頭了。
賈詡鬆了口氣,擺了擺手說就這樣吧。
接下來的日子郭嘉的臉色愈發難看了,像一隻紙紮的紙人,仿佛時刻都會倒下去,再也睜不開眼。
賈詡再睜眼時看到的荀氏穎川茶莊的布局,腿上的疼痛讓他扣緊的窗沿,他一字一頓地問:「郭嘉呢。」
荀彧看着他,許久之後才如不忍心般答道:「失蹤了。」
一口烏黑的血從賈詡的口中吐了出來,昏過去前他想,等再見面,他一定要將他碎屍萬段。
可這一面卻始終沒有見上。
郭嘉在各個勢力中模仿所有人的筆跡斡旋,推動戰局,卻始終不曾見他一面。
這很難不恨。
於是當郭嘉有下落時,他瞞着所有人去了,拉扯間轟然坍塌的替身木偶,溫熱的肌膚迅速冰涼下去,總是含笑的棕綠色的眼眸變成一塊死木。
賈詡站在原地,第一反應是郭嘉又騙他。
他明知,卻自欺欺人,活在虛擬的幻影里,所有人都在陪他演戲。
賈詡最後還是見到了郭嘉,在霧氣縈繞的冰室里,慘白的手與慘白的冰融為一體,緋紅的衣衫卻那樣惹眼,如盛開的桃花。
可現在不是春天。
原來他一直活在謊言裡,他究竟是神器,還是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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