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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宮女不是別人,正是華州秦御史的女兒,名叫秦彩鳳。當年秦御史遭人陷害,含冤而死,彩鳳姑娘也被迫入宮。宮裡人都說秦姑娘美貌非凡,皇上見了也動了心思,想封她做婕妤。當時皇后正得寵,擔心彩鳳姑娘奪了皇上的恩寵,便對皇上說:「秦家女兒固然貌美,可皇上殺了人家父親,如今又要親近人家的女兒,豈不是違背了古代聖賢君王執法公正、不近女色的道理嗎?」皇上聽了覺得有理,便打消了這個念頭。他問秦彩鳳:「你識文斷字嗎?」秦彩鳳答道:「略知一二。」皇上便封她做了女中書,掌管宮中書籍文冊,並讓她去皇太后宮中陪伴蘭陽公主讀書習字。蘭陽公主十分喜愛秦彩鳳的美貌和才華,待她如同親姐妹一般,片刻也不願分離。這日,秦彩鳳陪同太后去蓬萊殿散步,恰好皇上讓大家作詩,秦彩鳳也依照吩咐,與其他女官一起向楊少游求詩。她對楊少游可謂是魂牽夢縈,刻骨銘心,只一眼便知是楊郎。但自己尚在人世,此事楊尚書並不知曉,又身處皇家,禁忌難測,故而不敢越雷池半步。秦彩鳳一見到楊少游,心中頓時燃起熊熊烈火,卻只能強忍着悲傷,生怕被人看出破綻。想到昔日的情誼如今難以續接,心中悲痛萬分,只得手握團扇,低聲吟誦起一首詩來。其詩云:
紈扇團團似明月,佳人玉手爭皎潔。
五弦琴里薰硯多,出入懷袖無時歇。
紈扇團團月一團,佳人玉手正相隨。
無勞遮卻如花面,春色人間總不知。
秦彩鳳吟誦完第一首詩,心頭暗自嘆息:「楊少游啊,你哪裡知道我的心意!我身處宮廷,哪裡還敢奢望什麼恩寵呢?」吟罷,又接着吟誦了第二首,這回更是讓她感慨萬千:「我的容顏,旁人無緣得見,可你楊郎一定還深深印在腦海里。就如詩中所言,真是咫尺天涯呀!實在令人心酸!」她不禁回想起當初在家中與楊少游吟詩作對的甜蜜時光,那時節兩人你儂我儂,唱和着那柔情似水的《楊柳詞》,而如今,卻是物是人非,鴻溝兩隔,怎不叫人肝腸寸斷!想到此處,秦彩鳳悲不自勝,任憑淚水打濕了手中的筆,在扇面之上題下了續作的詩句。她還在沉浸在悲傷的情緒之中,冷不防聽到太監前來傳話,說是奉命前來索要畫扇。秦彩鳳頓時嚇得魂飛魄散,渾身顫抖,忍不住失聲叫苦道:「這下如何是好!」
那太監對秦氏說道:「皇上要再看一看楊尚書的詩,因此小的奉命前來收取。」秦氏聽了,哭着說道:「我命薄如紙,死期已到。只因一時興起,和了尚書的詩,題在後面,犯下這死罪。皇上若是見了,我必遭誅戮。與其坐以待斃,不如自盡來得爽快。我這條殘命,就交給這三尺白綾了。死後,還請公公行個方便,將我掩埋,莫要讓烏鴉叼食。如此,便感激不盡了。」太監說道:「女史何出此言啊?皇上仁慈寬厚,遠非歷代帝王可比,或許不會降罪。縱使龍顏震怒,我也會盡力相救。女史隨我來吧。」
秦氏邊走邊哭,跟着太監而去。太監讓秦氏在殿外候着,自己拿着詩進殿呈給皇上。皇上逐一閱覽,看到秦氏的,見尚書詩作之下,另有詩句,甚為驚奇,便向太監詢問緣由。太監回稟道:「秦氏對奴才說:『不知皇上要收走詩作,一時魯莽,續寫了幾句,犯下彌天大罪,必死無疑。』說着就要自盡,被奴才勸阻,這才帶了過來。」皇上又細細品讀那首詩。
其詩曰:
紈扇團如秋月團,憶曾樓上對羞顏。
初知咫尺不相識,卻悔教君仔細看。
皇上閱罷,說道:「這秦氏定是動了私情,不知在何處與何人相會,竟生出這等情愫來!只是她的才情倒也值得嘉賞。」說罷便命太監宣召秦氏。秦氏當即伏於階下,叩首請罪。皇上居高臨下,說道:「你若坦白招供,朕便赦你無罪。說吧,你到底與何人有私?」秦氏再拜道:「臣妾在皇上天顏之下,怎敢有半句虛言?當年臣妾家道未曾中落之時,楊尚書赴京趕考,恰從臣妾家門前經過。臣妾有幸與之相見,並和了他一首《楊柳詞》,托人送至客棧,約定了婚嫁之事。適才於蓬萊殿引見之時,臣妾雖有意相認,奈何楊尚書竟全然不記得臣妾了。是以臣妾睹物思情,感懷身世,這才一時糊塗,題了些胡亂之語,不想竟驚擾聖駕。臣妾罪該萬死,還請皇上責罰!」皇上聽罷,心生憐憫,又問道:「你說你二人以《楊柳詞》定下婚約,那你可還記得詞中內容?」秦氏聞言,連忙將詞句寫了下來。皇上看罷,說道:「你此舉雖罪不可赦,但念在你才情出眾,且朕的妹妹也對你頗為喜愛,便破例網開一面,赦你無罪。日後你須好生侍奉公主,以報答皇恩浩蕩!」說罷便將那柄題詩的紈扇賜給了秦氏。秦氏拜謝皇恩,誠惶誠恐地退下了。
這日,皇上正陪伴太后閒談,越王自楊尚書府上回朝復命,稟告皇上,楊尚書已有了婚約。皇太后聽聞,面露不悅之色,說道:「楊少游如今貴為尚書,理應明白朝廷體統,怎可如此執拗?」皇上答道:「少游雖然已經納聘,但畢竟與成婚不同,待朕親自勸說,想來他也不至於抗旨不遵。」
第二日,皇上即命人宣禮部尚書楊少游進宮。少游不敢怠慢,忙更衣入朝。皇上見了楊少游,也不繞彎子,開門見山地說道:「朕有一妹,生得是花容月貌,舉止端莊,滿朝文武百官的女兒,沒有一個及得上她的,依朕看,除了卿家,普天之下,再無人能配得上她了。朕先前已命越王前去探視卿家,將朕的意思告知於你,聽說你已經接受了鄭家的聘禮,這實在是太欠考慮了!想那前朝帝王遴選駙馬之時,有的竟逼迫朝臣休掉正妻,害得王獻之抱憾終身,也只有那宋弘不為高官厚祿所動,斷然拒絕了皇帝的請求。朕與那些昏庸的帝王不同,身為天下萬民的父母,豈能做出這等違背人倫之事?如今你就算推辭了鄭家的婚事,但鄭家女子年輕貌美,自當有好的歸宿,你也不必擔心她會因你而受到世人的非議,背負『背棄糟糠之妻』的罵名,如此一來,哪裡會有損倫理綱常呢?」
楊尚書聽皇上說完,連忙叩首說道:「皇上非但不治臣的罪,還對臣諄諄教誨,如同慈父一般,臣除了感激涕零之外,再無一言以對。只是臣的情況特殊,與旁人不同,臣本是偏遠之地的窮苦書生,進京趕考之時,舉目無親,幸得鄭司徒不棄,將臣迎入府中,以禮相待。臣與鄭家小姐並非只是締結婚約那麼簡單,早在臣踏入鄭府的那一刻起,便已與鄭司徒以翁婿相稱,情同父子。如今男女雙方早已見過面,情投意合,只差最後的親迎之禮了。之所以遲遲未曾成婚,一來是因國事繁忙,臣無暇顧及此事,二來也是放心不下老母,想等政局穩定之後,便請旨回鄉,將老母接來京城,也好在老人家膝下盡孝。不料皇上聖旨突然而至,臣惶恐之至,實不知該如何是好!倘若臣貪生怕死,為了保住性命和烏紗帽,而答應了皇上的恩典,那鄭家小姐定會不堪受辱,以死明志。如此一來,豈不成了逼迫良家女子走上絕路,於皇上的聲譽也有損啊!」
皇上聽罷,思忖了片刻,對楊少遊說道:「卿家所言雖有一定道理,但若是從大義上來說,你和鄭家小姐尚未正式成婚,便算不得真正的夫妻,那鄭家小姐改嫁他人,也並非不可啊?朕之所以想要將妹妹許配給你,並非朕一人之意,太后她老人家見卿家儀表堂堂,器宇不凡,對你也是讚賞有加,更親自替你說話,恐怕此事,朕也做不了這個主啊!」
楊尚書聽皇上搬出了太后,知道此事已沒有轉圜的餘地,但仍然堅持拒絕。皇上見他如此固執,便說道:「婚姻乃人生大事,豈能如此草率決定?不如這樣,今日你我君臣二人,就以棋盤為戰場,痛痛快快地殺上一局,也好消磨這漫漫長日,如何?」說罷,便命小太監擺上棋盤,君臣二人相對而坐,專心致志地下起棋來,直到天色昏暗,方才盡興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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