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裡孩子多,大人們事情多,我們幾乎都如野草一般,自己照顧着自己的成長。
跨過一歲的門坎,告別了爬行,滿院子奔跑便成了我每天的功課。特別是在夏天,稚嫩的小腳,踩在太陽下,泥土暖暖的,踩在蔭涼處,腳心痒痒的,好舒服。
風險無時不在,房前屋後的空地上,雜草叢生,不時有蜈蚣、蚊蟲的叮咬,還會有碎石、荊棘的硌刺,這都擋不住我奔跑的腳步,疼痛只有一下,快樂還在前頭呢。
馬也有失蹄的時候,在一個午後的奔跑中,我踩上了一塊碎玻璃,由於跑得快、踩得重,玻璃深深地刺進了腳底板,開始還不覺痛,再跑幾步才發現腳一挨地就鑽肉地痛,沾滿泥土的腳底,有縷縷血跡滲出。
在屋裡打草鞋的奶奶聽到了我的哭聲,拿起我的腳放在腿上,用嘴吹去泥灰,發現了尖尖的玻璃,馬上用手指捏住露出的小頭,試圖拔出來,可是露在外面的太少,扎得又太深,她一拔,又痛又癢之間我的腳還會不由自主地亂動,試了幾次都沒成功。
五奶奶聽到響動,也跑了過來,一個抓住我的腳,一個用力往外拔,還是不行。
「用我的眉毛夾子試試,」五奶奶一邊說,一邊走向前面堂屋,在房子裡呆了一會,拿着一個黃澄澄的小月牙跑出來,讓奶奶抓牢我的腳,小心地張開夾子的牙齒,沿着傷口稍稍往肉里深入,用小月亮的牙齒咬住玻璃的兩邊,猛地一用力,碎玻璃塊拔了出來。
奶奶把我抱到水缸邊,舀了水一瓢水,將傷口沖洗了兩遍,灑上一把煙灰,剛把我放在凳子上,我就跑向了門口。
奔跑中,我長到了兩三歲。
有一天傍晚,我安靜地呆在家裡,沒有往常一樣四處亂跑。奶奶還不知道我是得了急病,正在為孫子難得的安靜而高興時,媽媽從生產隊放工回來,發現我躺在家裡的泥地上,小臉通紅,雙眼緊閉,媽媽連續搖晃幾下,呼喊幾聲後,我才虛弱地動了兩下。
眼看天就要黑了,媽媽顧不上害怕,背着我往四五里外的公社衛生院跑。
媽媽氣喘吁吁地跑到衛生院門口,很多醫生都下班了,一個年輕的醫生翻了翻我微閉的眼皮,摸了摸我火熱的額頭,既沒有打針也沒有開藥,生硬地對媽媽說「這孩子沒得救了,你抱回去埋了吧!」
媽媽急得來不及抹眼淚,一個勁地求醫生再想想辦法。醫生實在脫不開身,告訴媽媽說:「我們確實沒辦法了,要不你把他弄回去,放到水溝里平躺,再用井裡的水草糊在肚臍上,並用水草擦擦身子,看還有得救不……」
媽媽聽後,立即背着我往回走。
天已經完全黑了,回家路上,經過一片荒山,那兒正是掩埋夭亡者的亂葬地,我們院子有一個比我大兩三歲的堂兄,前不久得了急病,到衛生院醫生也是沒有開藥打針,回家途中就在這個地方咽氣了。
媽媽又害怕又着急,生怕我被哪個「小鬼」抓走,偏偏我在這個時候從迷糊中醒了過來,一個勁地擂着媽媽的背說「不要從那裡去啊,那裡有鬼……」
當時,農村里孩子多,大人們沒有時間照看,再加上醫療條件低下,有很多像我一樣的「野草」,沒有長大長高就被碾死了。我們院子裡,從四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夭亡的孩子至少有二十多個。在院子不遠的山邊上,有一個專門掩埋這些夭亡兒童的小山包。大人總是教育我們:不要到那兒去,以免被「小鬼」附體!
孩子大量夭亡的原因,一個是生病,一個是溺水。其中便有我爸爸的三個親兄弟,兩個年長於他,一個比他小兩三歲,還經常一起搶東西吃的,聽奶奶說都是幾歲的時候因病夭亡了;而我的一個堂妹妹,即親叔叔的大女兒,在我讀大學的八十年代,也掉到水塘里淹死了。
好在我不是夭亡的命,正在媽媽急得不可開交的時候,爺爺提着馬燈來接我們母子倆了。
回到家裡後,爺爺和媽媽本着「死馬當做活馬醫」的想法,真把我放到冰涼的水溝里用水草擦了身子,又用水草糊住肚臍。半夜裡,我又活了過來。
五歲時,死神又一次輕拍了我稚嫩的肩膀。
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天,我隨着晚叔一起去為生產隊放牛,我跟在放牛隊伍的後面。
在牛群、人群過渠道的時候,意外發生了,由於水勢較急,我在趟水的時候被衝倒在水裡,「咕嘟」了兩三下便沉到了水底。其他人只顧着趕牛,趟水時攪起渠底的泥濘,讓整個水面變得渾濁,誰也沒有發現我不見了,大隊伍像往常一樣趟過水渠,爬上了對面的小山。
沉到水底後,我被沖向下游,沖了二三十米遠,拐角處的土堆和雜草抓住了我,太陽照射過來,我慢慢睜開了眼睛,這才發現自己渾身無力,躺了好一會,才勉強恢復過來,慢慢地又去尋找放牛的隊伍。
整個下午,我都感覺十分冷,雖然是炎熱的夏天,我仍然冷得牙齒不時地可可作響,即使隨大家在生硬的泥地里偷挖了兩顆紅薯吃,卻仍覺得肚子裡咕咕叫。
六歲時,死神從我身邊帶走了一株小草。
一個晴朗的初冬,正巧生產隊沒有太多的農活,父母輩的大人們去七八里外的大山深處砍大柴火,為過年、度冬做準備。
這次去砍柴火的隊伍很龐大,幾乎全院子的大人都去了,二叔夫婦倆也在其中,他們有個兩歲的女兒,放在家裡沒人照管,便把她放在了我們家。
天剛亮大人們就出發了,媽媽在家裡生了一爐毛炭火,安了一個老式的火桶,把我們四個小孩塞了進去。向着微溫的炭火,我和弟弟妹妹邊玩邊望着大門外,弟妹們偶爾爬出火桶,我都會在第一時間把他們抓回來,不讓他們走出大門。
下午兩三點鐘了,兄妹們的肚子都很餓,可大人們還不見回來,堂妹已經鬧了幾次要找媽媽,只要一離開我的視線就爬出火桶,連續抓了幾次回來都沒法打消她的念頭。
我又累又餓,準備去看大人是不是快回來了,叮囑弟妹們好好在火桶里呆着不要出來亂走,然後小跑着走出了家門。
雖然我跑得氣喘吁吁雙腿打顫,但大人們並沒有像我希望的那樣出現。我再跑回家的時候,堂妹已經不見了,弟弟說她去找二嬸了,我立即沿着她平常走的路去尋了一遍,什麼也沒有看到。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聽外面有人說堂妹掉到院子前面的水坑裡了。我想這下壞了,也不敢去打聽情況到底怎麼樣,生怕大人回來會挨打挨罵,急忙之下躲到了專門煮豬食的大灶裡面。
外面的人聲是怎麼喧譁,大人們是怎麼把我那可憐的堂妹從水坑裡撈出來,又怎樣徒勞地用趴灶鍋、騎牛背等土辦法控水,我都不知道,只知道畏畏縮縮地躲在灶眼裡,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媽媽倒不是十分擔心我的安危,弟弟已經告訴他們「哥哥很怕,躲起來了。」在安慰了叔嬸之後,她還要準備晚上的吃食和豬們的口糧呢。
燒火的時候,媽媽一把柴火堵在灶門老是放不進來,這才發現了滿臉灶灰鍋墨的我。
評論 0 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