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我的成長,姑姑和晚叔慢慢變成了大姑娘和小伙子,一大家子再擠在原來的三間房子裡多有不便,在一九七五年的時候,父母準備獨立門戶,家裡開始第一次修房子。
在農村,一直以來,修房子便是衡量一個家庭是否真正成熟的標誌;而在當時,因為實行集體化生產,房子幾乎是唯一的大宗私有財產,所以顯得更加重要。父母是竹山灣第一批修房子的,在爺爺奶奶的支持下,他們決定修新式的磚瓦房,既不是在宗族裡興盛了數百年的木架子房,也不是簡單容易的土磚房、茅草房。
要修房子,第一件事是選地方,當時正是文革高峰,「四舊」破得厲害,明面上誰都不敢講「風水」,父母也沒有請風水先生,自己勘察和權衡之後,選定了院子對面小山上的一片旱地。
當時,這座山上只有大隊園藝場一棟房子,我們的地基和它有二三十米的距離,中間隔着一片菜地,園藝場有一排排高大的梧桐和無數鵝梨、桔子、茶葉樹,而且爺爺在那裡當場長,我偶爾能夠去場裡蹭一餐飯或者一兩個爛掉一半的桔子、鵝梨吃,因此對自家的新房很是嚮往。在我們屋場的邊上,有一排五六棵棕樹,結滿了可以吃的棕杷,也讓我垂涎欲滴;而在山腳和田壟相連的地方,當時還有兩片房子,分別叫做油坊里和對門院子,是民國時的老院落,住在那裡的人比較強勢,養了不少的惡狗,每次經過,我都是小心翼翼的。
緊接着要準備建築材料,這是工作量最大、工藝程序最複雜、經歷時間最長的一件事。我們修的是磚瓦房,要準備的建築材料有很多,主要是河沙、石灰、紅磚、木料、房瓦等。
河沙來自吊崽石,那兒緊鄰從綏寧縣大山里發源的蓼水河,因多年的河水沖積,所有的水田都是天然的沙場,只要揭開上面一層薄薄的泥腳,下面便是幾十米厚的沙層。修一棟普通的房子,需要的沙子總在幾千斤以上,媽媽硬是用自己單薄的雙肩,利用出集體工的空餘時間,每天早出晚歸,一擔擔地從三里外的地方把沙子挑到了自己計劃修房子的地方,中間的艱辛,也唯有即將住新房的喜悅與成就爆可以沖淡。可惜我只有六歲,幫不上一點忙,爸爸也遠在綏寧任教,很難有時間在家裡呆上那怕一天兩天。
木料基本上由爸爸準備,因為綏寧屬於林區,木材比較多,我們院子雖然也算是山村,卻在一九五八年大煉鋼鐵時把山上的樹木大部分砍掉燒高爐了,只能提供為數寥廖的幾棵松樹,可以加工或懸皮釘在檀條上方便蓋瓦。其實準備木料也是一項浩大的工程,爸爸先要和綏寧當地的一些基層幹部接觸,通過各種方法取得他們的許可,一根一根地購買需要的木料。由於綏寧對木材實行嚴格的管制,木料必須從不同的地方慢慢地購買,因為是私下購買沒有指標,買好的木料還不能光明正大地運輸,只能等籌集到一定的數量,請有經驗的人把木料編成木排,通過蓼水秘密地往家裡運。好在奶奶有一個侄子生長在蓼水河邊,他便成了我家扎木排運輸木料的大師傅,帶着幾個相熟的排工,趁着黑夜在河邊找個合適的地方,悄悄地將木料紮成木排,再悄悄地把木排推下水,經幾十里水路把木排駛到吊崽石河水轉彎的地方,家裡再組織人馬連夜把木料扛回來。這段時間,我經常半夜裡被宏大而雜亂的聲音驚醒,那便是爸爸從綏寧運木料回來了。
石灰和紅磚,都需要自己動手燒制。
石灰還好辦,用量不是很大,新屋裡旁邊有一大片石山,請兩三個有經驗的勞力,用一點炸藥和雷管,炸出幾堆石頭來,再慢慢運回,燒磚的時候選一些堆在窯頂就行,剩下的就用來建房子的基礎。
難辦的是燒紅磚,首先是請人制磚坯,把合適的泥土用水濕透,再經多次踩踏翻轉,調成磚泥後一坨坨砸在磚盒裡,製成最初步的磚坯,再一排排晾曬十天半個月,干透了再裝窯鍛燒。
燒磚用的煤,爸爸先在煤礦交了錢開了票,媽媽托外婆娘家一位當司機的侄子,抽空從煤礦運回,然後趁大晴天的時候,加上少量的泥土和適量的水,調製成煤泥後再攤成一個個正方形煤塊,同樣曬乾備用。
裝磚窯的時候很熱鬧,爸爸媽媽請了不少的親戚和族人幫忙:一組人負責制圍窯的大磚,選擇干而粘的泥土,放在一個大木模里,用木錘慢慢地砸緊,裝磚窯的時候要把大磚一個個豎起來,圍出一個圓形,用鋼絲繩固定好;另一組負責裝磚坯和煤塊,每兩塊磚坯中間要放一塊煤,這樣才能充分燃燒,燒出結實的紅磚來。
就這樣一層一層地往上裝,每裝上一層大磚,可以裝兩到三層磚坯,一直忙了四五天,裝了十來層大磚,磚坯也裝完了,這時候所有幫忙的人都去挑石頭,堆在窯的頂層。
開始燒磚了,媽媽請幫忙的人一起吃過中飯,師傅指揮大家把一些乾柴裝進八條火道,等太陽快要下山了,師傅一聲令下,大家統一點火。
第二天一大早,媽媽就背着不滿一歲的妹妹,牽着三歲多的弟弟,喊上我一起去看窯火。窯里高溫燃燒,混着煤火的熱氣,經常把並不十分堅實的大磚衝出一個個裂口來,一旦出現這種情況,媽媽就要用一塊塊預備好的木板去堵漏。裂口的位置低還好辦,只要把木板的一頭塞進鋼絲繩,用力捶下去就堵好了;有些裂口位置高,媽媽站在晃晃悠悠的樓梯,既要保持身體的平衡,又要用力把木板捶進鋼絲繩,站在旁邊低望的我,只能咬緊牙齒、捏着小小的拳頭給她加油。
或許,父母的辛勤感動了老天,我們的紅磚和石灰有驚無險地燒出來了,河沙和木料也準備得差不多了,房子正式開建。
就在我們的房子已經建到兩三尺高的時候,前牆已經裝上了門框和部分的窗框,有人跳了出來,說爺爺以權謀私,我們的房子占了園藝場的土地,雖然屋場與園藝場隔得老遠,四周全是生產隊的荒地,可房子卻建不下去了!
咬着牙,我的爸爸和媽媽,毅然繼續着修房子的「千秋基業」,不得已重選了竹山灣側後的一塊荒蕪山地,再次平整,再次搬運所有建築材料,再次動工修建他們人生的第一棟房子。
外人無理取鬧,我家的第一棟房子,不得已從父母設想中的理想之,橫穿田壟移動了將近一里路程,也從計劃的六排五間縮水到四排三間,但就在這個新的地方,我們全家,迎來了嶄新的獨立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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